慈宁宫内。
    “玉环,今儿个的豌豆黄做得好,你尝尝。”
    太后午睡起来,气色红润,在小花园里散了会儿步,观赏了番宫人新培育的早荷与牡丹,心情不错地坐在亭子里吃点心。
    薛玉环扶着姑祖母坐下,抿嘴笑笑没说话。
    莲芝姑姑扶着太后另一边胳膊,使眼色指挥小宫女们把东边的纱幔也打起,垂着半截细竹帘挡风即可,不要碍着太后赏花。
    “娘娘您再尝尝,这手艺是不是吃着不一般?”
    莲芝姑姑温言细语地提醒,却不敢太卖关子,点到为止地扫了眼容光照人的薛家小姐,亲手为二人奉茶。
    “哦?哀家再尝尝看。”
    太后眼中蕴着笑意,吃一口侄孙女喂到嘴边的豌豆黄,嗯一声赞道:
    “口感绵软又不粘牙,香甜可口还不腻人,还带着股清爽之意,这不是薛嬷嬷的手艺。是哪个做的啊?”
    “姑祖母明明猜到了,还要打趣我。”
    薛玉环被太后打趣地瞧着,一张粉面泛起红霞,接过莲芝姑姑递上的茶水,亲口侍奉太后喝一口清嘴,又拿上好的松江细棉布做成的软帕,轻轻给太后擦拭嘴角。
    太后舒舒服服地倚靠着侄孙女亲手缝制的松鹤延年靠垫,目光自眼前鲜灵得似是一枝嫩荷花似的小姑娘身上扫过,又落在她身后那株被催得吐露一点粉色花苞的早荷上。
    “人比花娇。也不知道我这养得水灵灵的孙女,要便宜了哪个去。”
    “姑祖母,您又笑环儿。”
    薛玉环羞红着一张脸,仪态举止间还规矩从容,尽显大家之气。
    薛家的心血没白费,果真教养出了一株好苗子。
    薛太后满意地呷口茶水。
    茶香中蕴着一股清冽香气,与那豌豆黄有异曲同工之妙,想必是薛玉环取了去年冬天珍藏的梅花雪水所制,心思算得上灵巧。
    “这点心可送与皇帝跟太子品尝了?”
    太后语气平常地问一句,似乎只是单纯地关怀儿孙。
    也或许是不再抱怀期望了吧。
    薛玉环赧红的羞涩褪了一层,强撑着难堪,轻轻点了下头。
    太后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背,没多说什么。
    薛玉环的亲事向来是薛家上下的一块心病。
    偏偏皇帝似是没有再选薛氏女入主东宫的打算。太后又非皇帝亲母,太子的婚事能说上两句话,却不好过分干预。
    薛家根底薄,自薛太后得势后才发迹。一朝尝过荣华富贵的滋味,哪里还肯再过回以往的寡淡日子去?
    便是金尊玉贵了好些年的太后也不能答应。
    此路不通,那就只好另辟蹊径。
    太后眼底依旧是和蔼的笑意,仿佛不知愁的富贵老太太。
    “太子不喜吃甜食,尽到一份心意,不叫人挑理也就罢了。”
    薛玉环眼眶一红,垂下眸子柔顺地应是。
    她自打出生起,便被家里千娇万宠地养着,还未懂事便被教着太子哥哥喜欢端庄大气的女子,太子哥哥喜欢吃甜甜的点心,太子哥哥喜欢会吟诗作画的才女……
    她为了讨太子哥哥喜欢,吃了足足十几年的苦头,合薛家全族之力,养成如今的娴雅大方模样;
    还常得太后姑祖母的召见入宫陪伴,每每寻着由头便拉她与太子哥哥相处。
    可这些年过去,曾经名噪一时的京城明珠,已经被奋起直追的苏瑾沫生生挤成了京城双姝,她心心念念的太子妃之位,还依旧不是她的!
    家里人说什么的都有,伯娘堂婶们从前的疼爱面孔带上尖酸刻薄,就连同胞妹妹都明里暗里怨怪起姑祖母偏心,恨不得早早取她而代之。
    得不到太子哥哥爱重,更入不了皇帝龙目,是她无能。
    可是,她真的尽力了。
    她又何尝不羡慕其他姐妹?
    当她们赖在娘亲祖母怀里撒娇时,她在背书练琴;当她们玩耍游戏时,她在背棋谱练舞。
    琴棋书画律法算数厨艺绣艺医术骑术天文地理秘闻谋略,她学得比兄弟们还多还深,其中辛苦唯有自家知。
    从小到大她从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束腰束得没吃过一顿饱饭。
    练舞磨坏了无数舞鞋,手指肚上的茧子生出来便拿药水泡软,十指连心杀得生疼,可泡后还生,生完还泡,没个穷尽!
    即便跟随长辈姐妹们出去赴宴踏青,她也不是单纯去玩的,而是步步留神时时在意,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不能出错;
    既要不着痕迹地交好贵女,还得保证自己的风头不被抢压,这其中的心力算计,又岂是表面瞧起来的那点风光可以尽数?
    出门在外累,回家后还不得松散,得跟师傅反复检视她的表现是否出错,该如何弥补;
    谁的哪句话哪个笑那个皱眉,又代表着什么信号,她该如何应对。
    卧薪尝胆十几载,为了不辜负自己所学,为了薛家的荣光,她逼着自己咬牙一步步朝凤位靠近,誓要比姑祖母还要荣光!
    太后可没做过皇后,也没有亲子,这份尊荣里总是差着一层。
    可她已经这么努力了,事情却不尽人意。
    人心可算计,奈何抵不过帝王心术。
    皇帝不属意薛家继续做外戚,她一介弱女子又能如何!
    薛玉环不愁嫁,可她不甘心草草嫁给随便一个什么男人。
    做太子妃,当皇后太后,已经成为她的执念,深入骨髓,不做他想。
    可太后如今跟她说罢了。
    太子哪里是不喜欢吃甜食,也不是不喜欢她;
    只是这份喜欢,不足以与皇帝的看重对抗,不敌他的位子重要罢了!
    薛玉环只恨自己看得太清楚,无法欺骗自己,这十几年的苦心全都白费。
    她只能恨自己不争气。
    太后轻叹口气,拉她坐在身旁,亲昵地抬手理理她一丝不乱的鬓角,满意地打量她那张如花鲜妍的漂亮脸蛋。
    “可是累了?春光正好,花期可待。便是那桃花不解意,春风三催四请过,还硬是端着架子不肯假以颜色,那便罢了。”
    “这早荷、牡丹被调理得就很好嘛,姑祖母与你簪一朵戴?就牡丹吧,国色天香,衬我们玉环。”
    薛玉环眨一眨美眸,眼底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惊慌,与期待。
    “姑祖母?”
    太后接过莲芝姑姑奉上的含露牡丹,簪在薛玉环发心,左右端详片刻,慈和地笑了。
    “我儿生得富贵,果然这花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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