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喃喃道:“他知道?”
    白弦轻笑,附在他耳边道:“云影本不是寨子的人,但这样一个隐隐克制的人送上门来,也没有人会不收。”
    送上门的原因,自是为了十一。彼时十一在江湖上行走时的名字是天光,在男人走火入魔之时机缘巧合救了他一命之后,这个改名“云影”的男人便缠了上来,毅力非凡地一直缠到了老家。
    ——天光云影共徘徊。
    铭瞳眨了眨眼睛,显然已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大大的眸子里溢满泪水,道:“弦弦,你不想要我了吗?”
    她一手指着宫九,不忿道:“他哪里比我好了!”
    宫九扬唇,轮廓深邃的面目宛若刀削,低沉而磁性的嗓音中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魔力,道:“小丫头,阿弦是我的人,我也是他的人,你……没机会了。”
    他慢慢俯□,俊美绝伦的面庞给铭瞳造成种逼近的压力,小女孩的面色涨红,心跳也加快,这感觉不仅仅是被挑衅的愤怒……小男孩细亚已冲过来一把推开他,拦在铭瞳面前握紧了双拳:“不许你欺负她!”
    铭瞳也终于回过神来,手往腰上一拂,转瞬间已扬起了鞭子一抽,掩饰什么般大声道:“弦弦才不是你的!”
    自出现在寨中人面前,宫九一直是内敛的,却能隐隐给人种威慑,就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宝剑,杀气未出,寒气却不可轻视。
    然而在小女孩无甚技巧地抽出一鞭时,宫九却像是怔住了,竟然没有避开。
    白弦轻舒手臂,仿佛不经意般将宫九带入了自己怀中,正与火红色的鞭子交错而过。他笑容中卷起星星点点的哀伤如飞絮蔓延人心的角落,柔声道:“阿九生来虚弱,还望手下留情。”
    铭瞳扁了扁嘴,强自嘴硬道:“哼,都怪他太弱了。”
    大大咧咧的少年自白弦出现不久就已跑远,如今又跑了回来,手上捧着束大红色的娇艳花朵,露出个干净的笑容,道:“阿弦,你的花。”
    “嗯,谢谢了。”
    白弦的竹屋在寨子中心。
    他一路搀着宫九,及至走出人群的视线之外,不客气地嘲笑:“这样就走不动了么,表哥?”
    方才小女孩的鞭子是缠在腰上的,若不是她取下来,那就只是条普通的腰带而已。宫九显然想到了什么,陡然涌起的不祥预感让他忍不住确认道:“你们寨子里的武器……”
    白弦抑制着大笑的冲动,道:“嗯,女子使的都是鞭子。”
    天生相克。
    宫九脑海中忽然跑出这四个字来,不等他想清楚这件事情怎么解决,就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默默咬牙道:“为什么会有人送你花?”
    ☆、新春(二)
    花瓣在黄昏的风中微微摇曳,暖黄的光晕使得它们瞧上去有种生命的色泽,但它们毕竟已离开了土壤,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死去,绚烂华美就要变作永恒的死寂,却似乎令它们更添了一分魅力。
    白弦闭上眼嗅闻,仿佛陶醉在清幽而又热烈的花香中,缓缓道:“这本就是我出寨子之前让榜留帮我养着的,如今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你又何必吃醋?”出门了这么久,花也早已开了。
    迎着少年复睁开的带笑眸子,九公子未曾窘迫,而是淡定地转移话题:“不知这是什么花?”
    白弦的脸庞映在花间,唇角的弧度泄露出丝丝缕缕不同寻常的意味,道:“表哥难道瞧不出这是什么花?”
    宫九仔细打量着米囊似的花心,心中一动:“罂粟?”九公子见识广博,对于罂粟虽然未曾见面,却是闻名已久,此花入药,若是少量可谓千金良药,若是过了……便要毁人一生。
    九公子眉峰蹙起,忍不住道:“阿弦,你即便不用罂粟,我也会只爱你一个的。”
    白弦忍俊不禁地捏了捏他的脸,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道:“表哥,你又自作多情了。”不过,也挺可爱的。
    竹楼雅致端方,恰似个芝兰玉树的少年般风骨天成,气节分明。小楼里窗几明净,物件并不多,却摆放地恰到好处,大片大片的翠绿让人心旷神怡,而靠近窗边的一端,是大片大片的雪白——那是床的位置。
    宫九一进来,眼睛就定在了那片引人遐思的雪白上。
    宛若新雪的那种白,让人不由想到那儿若是落了红,是否会像是雪地红梅那般惊艳?九公子这般迫不及待来到寨子里,其一自是想瞧瞧表弟的家乡,其二便是获得大长老的首肯了。
    寨子里面的大人们每日里有自己的事情,于是孩子们小时候便是都到大长老那儿报到学习的,类似于外面的私塾形式,大长老就是教书先生。这种比喻并不恰当,也不能代表大长老在众人心目中的外置,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也反映出大长老的威信。
    先生这个位置是一步绝妙的好棋,学生们的所思所想都来源于他的所思所想,因而大长老自然是能保证整个寨子的走向的,在众人之中也有其超然的地位。
    即是白弦的师父又是养父,而表弟对其几乎是言听计从,这让宫九危机感大盛的同时,也动了来此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念头。
    月光洒满山谷,从竹屋往外望,明澈的湖水容纳了清辉,瞧来仿佛一片巨大的镜面般美不胜收。白弦平躺着,呼吸平稳神情恬淡,宫九侧躺着抱住他的腰,是种充满了占有欲的姿势。
    轻微的沙沙声沿着窗栏响起,像是风中叶片相互摩挲的那种声音,宫九在奇异的预感下睁开眼时,就瞧见眼前是条吐信的毒蛇!
    他心头一凛,并指成剑就要出手,却被另一只手挡住。
    身旁的少年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眸中还是种未醒的朦胧,道:“谁的信?”
    宫九停住了动作。
    黑白相间的小蛇张嘴吐出鲜红的信子,随着信子一起吐出的是个小小的蜡丸,白弦接在手里,眸子已恢复清明,熟练地从枕头旁的暗格里取出个鸡蛋,白皙的手臂搁在窗台上摆放到恰好顶住蛋体的位置,那蛇欢快地滑过来,一点一点地将鸡蛋整个吞了进去。
    随着吞咽的动作,卡在它咽喉的椭圆的突起状慢慢瘪下去,一个小圆球从身体中吐了出来。宫九看得分明,圆球便是蛋壳和其他不能消化的部分。
    细长的小蛇心满意足地游走了,它之所以被选为寨子里送信的蛇,便是因为吞蛋不同于别的蛇,若是那些吞了蛋便肚子圆鼓鼓的同类,送了一次信以后就爬不动了。
    宫九还有些不能接受的样子:“那条蛇……是来送信的?”
    白弦轻轻将蜡丸中的绢布揉碎,眼中闪烁着种奇特的光芒,柔声道:“明日晚间会很热闹呢。”
    苗族擅歌舞。
    跃动的篝火,艳丽的色彩,扭动的腰肢,带着异域口音的歌曲,这晚宴的盛大与风情,叫人一见难忘。
    摆放好的布巾上是上好的菜肴,人们的神情都很欢欣、很喜悦,宫九却是苍白着脸,挂着僵硬的微笑围坐在一边,那定格的神情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照耀下显得有些可怖。
    榜留奇怪道:“阿弦媳妇,你不吃么?这个是肖廿做的,味道很不错的!”他一边往嘴里塞了只蛹,一边瞧瞧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半大少年。
    半大少年肖廿披着件青草色的衣服,是席上最缺少的蔬菜的那种颜色,他看看菜看看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使劲拍了拍宫九的肩膀,一副很是理解的模样:“是不是不知道吃哪个好?”他热情地捧起只形态奇特颜色浅紫的虫子递了过去:“吃不吃大虫子?”
    宫九强迫自己盯着那虫子的螯,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涌,良久才木然道:“不了,谢谢。”
    “不吃点东西可不成,”白弦笑得如同春风拂面,塞给九公子一袋明显是从小摊上买来的绿豆糕,道:“好歹填填肚子。”
    ↑宫九内心眼泪掉下来。
    小女孩铭瞳今晚换了件五彩的衫子,斑斓如同羽毛艳丽的鸟儿般多姿,她轻盈地跃过来,挤在白弦和宫九之间,左右瞧瞧,轻声道:“弦弦,大长老练的情蛊是不是给你们的?”
    苗族女子本会用自己的心血炼制情蛊下在情郎身上,但若一对儿新人中苗族的那一位不是女子,就只有请大长老代劳了。
    白弦摇了摇头:“不是。”
    铭瞳沉吟半晌,下了很大决心的模样,坚定的目光中那种真诚的神色撼动人心,朝宫九道:“弦弦媳妇,我送你情蛊怎么样?”
    孩童的纯真总是容易打动他人。宫九神色柔和下来,道:“没关系,不借助外力,我也有自信绑住他。”九公子抬头,和白弦目光相触,绵绵情意似乎在空气中迅速发酵,醇美的滋味充斥着这一方天地,完满得让人无法插足。
    有一件陆小凤知道而宫九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寨子里的人常常一起洗澡。
    寨中人并没有外面那么严防死守,比如说,对于铭瞳这个未至豆蔻的小女孩,众人都是十分宽容的。
    所以小女孩其实是瞧过圣子大人沐浴时的景象的,虽然只是瞄了几眼就脸红心跳地偷偷溜走了……
    是的,脸红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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