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私生子,那你恨吗?”
    “恨你的出身吗,恨你父亲无情,恨你兄长倾轧,恨你同族蔑视你,恨有人将你安排在这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吗?”
    洛风轻声细语问道,仿佛在问今天你吃了吗
    怀中的青狐微微一颤, 抬起来眼眸,强颜欢笑道:“剑仙老爷说什么,小的听不懂。恨,我能恨什么。”
    “只能怪父辈风流倜傥,四处播种,才有了我这孽胎。妖族大多数都是如此。”
    “如何能恨, 恨天恨地恨父母吗?”
    唯有苦笑, 唯有无奈。
    这便是世界最无奈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自己的出生,生命与轮回是宇宙最本源的大道。
    假如有人知晓未来的模样,一定会拒绝投胎转世,轮回也就彻底崩溃了。
    这就涉及到宇宙最隐秘的事情,究竟是设立轮回好,还是不设立轮回好。
    有了轮回,众生固然有了归属,但也在无尽的轮回中挣扎。
    可以没有轮回,众生烟消云散连因果的资格都没有。
    从众生的苦难,到佛门的生生世世轮回,到道门的一世飞升,再到后土与娲皇的争斗。
    轮回二字隐藏了太多太多。
    洛风静心聆听,没有因为青神月是因为一只小妖而嫌弃,盘古眼中众生平等。
    且不论道心,一斧头下去,凡人与大罗彻底平等。
    没有人能在盘古面前说不平等, 以往的不平等是因为秩序缺失, 天帝失位,现在洛风来拨乱发正,第一步从轮回开始。
    青月神说了很多,将自己隐藏多年的心思都说出了,生怕自己现在不说出了,以后就没有的说了。
    一方面是宣泄情绪,另外一方面狐狸狡诈,在观测洛风的神色,想要以此博取同情,换得一线生机。
    “不仅是我这般的私生子,婢女所生,侍女所生的妖族,通通不列入妖族贵族。”
    青月神有幽幽道:“我们编入了妖锋营,每一次大战冲在最前面,十不存九。”
    两界关土地神摇摇头微微一叹:“妖族确实如此,一胎几窝数十只,随意播种,这便是兵源,也是妖族的种族根基。”
    “不受教化约束,驱使他们攻杀人族, 如同炮灰一般。”
    “说到底也是血脉为尊, 上等的血脉为王,下等的血脉为兵,上下尊卑有序,等级森严。”
    “或许我的血脉真的卑贱,不是真正的纯血,比不过我的兄长,他们已经金丹了,我才通法境。”青狐唉声叹气,但并没有反抗,但是骨子里面已经接受了这一套理论,弱肉强食,血脉之分,硬生生印刻在了妖族的骨子里。
    “那血脉因何而高贵?”洛风平静注视青狐,问出了一个诡异的问题
    青狐顿时一愣,张口就回答道:“血脉因为先祖而高贵,妖神与妖圣的血脉天生强大,自带了天赋神通。”
    “你的血脉是妖神的传承吗?”洛风问道
    青狐高傲地点点,哪怕是狐族最低贱的私生子,想起狐族妖神先祖的荣耀,都会骄傲地抬起头来。
    洛风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天下的狐族都是妖神的血脉吗?”
    青狐都是傻了一眼,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思考过。
    理论上天下狐族的源头都是狐圣,狐神,但是那些低贱的野狐狸,怎么配得上高贵的血脉。
    “他们,他们都是庶子支脉,血脉已经稀薄到了一定程度……”青神月支支吾吾半天,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可你也只是一个私生子啊。”
    洛风无情地戳穿了青神月的,将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来。
    青神月又羞又恼,脸上的神色一会儿青色,一会儿红色,懊恼洛风揭穿了真实的面目,让自己想做奴隶又做不成。
    若是一个凡人对他这么说话,他早就恼羞成怒,挥刀斩向更弱者,以此掩盖心中的懦弱。
    现在一个拳头比他的人,用无情的话锋血淋淋揭开了脓包,撕开本就腐烂的伤口,让青神月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缺陷,黑暗,以及不堪。
    “若是给你妖族贵族,狐族公子的待遇,你会走到那一步?”洛风紧接着又问道
    想到自己哪些兄长用的灵丹,自己连一颗废丹都要苦苦哀求,甚至不舍得吃,一点点观想分析丹药的成分,以求自己练丹。
    回忆过往种种,
    青神月下意识吐口而出:“我肯定早就结成金丹,修出阴神,觉醒天妖血脉了!”
    “你能成金丹,妖族贵族能成金丹,天下的野狐狸也能成金丹。”
    “只要经文与资源到位,一切都不是问题。”
    “你们都是狐狸,为什么一个荣华富贵,一个战场搏杀。”
    洛风直截了当道:“说白了,你们狐狸学人族,没有好的学去,反而把人族的一大堆缺点学了过去。”
    “说什么资质血脉不行,实际上是资源垄断,上升渠道被封锁了。”
    “以至于连你这种私生子,都只能上战场,若是主母狠毒一些,收买了军官,让你回不去,连家产都分不了。”
    “所谓的血脉是因为走到了那一个境界,因为有涂山氏,所以才有涂山血脉,因为帝禹,才有大禹血脉。”
    “不要因果颠倒了。”
    青神月神色惨白,人族与妖族竟然如此相似?!
    人与妖除了外貌不同,其他还有什么区别?!
    洛风看了他一眼,洞察心灵大笑一声:“都是一个东西,都是一个东西,人晓妖恐怖,妖晓人心毒”
    说轮回,道血脉,分分种族,说着一切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实际上都是一个东西,阶级。
    土地神在一侧听得冷汗淋漓,强者剥削弱者的阶级,弱肉强食,这便是妖族的道。
    这让他想到了人自己。
    “妖族以血脉区别尊卑,人族以礼法吃人,宗门按佛法饿杀,何其相似。”
    两界关土地不寒而栗道
    “土地你唤做何名?”洛风问道,能说出这一番话,说明土地神心中有几分清明,不是门阀贵族中浑浑噩噩,混吃等死之辈。
    土地神微微一愣,然后幡然醒悟,连忙报上自己的名字:“启禀真人,小神名崔浩然,字凌云,是清河崔氏的旁系弟子。”
    以他的智慧知晓自己现在才被这位真人入了眼,不会随随便便当成炮灰使用,不再是放在小说话本之中没有名字的配角,通常活不过第三章的龙套。
    故而在介绍自己身份的时候,特意提上了清河崔氏,希望给这位真人拉上线,以此提高自己的地位。
    隋唐时代是身份制的社会,讲究一个人身依附,讲究一个贵族贵种,世家大族在朝堂,乡野,乃至修行界都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
    在所有尊贵的世家大族中有五支最为尊贵,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其中李氏与崔氏各有两个郡望。所以称之为五姓七望
    这是三国两晋南北朝留下的祸端。
    九品中正制赋予了世家权利,让国家变成了私户,在这个神魔存世,道法显圣的时代,世家更是垄断了修行资源,先祖鬼神的存在让其根基深厚,脉络绵延起伏,触手能碰到三界鬼神仙佛。
    从一个小小的崔家旁支弟子就能担任一方土地神,就可想而知。
    洛风摇摇头,崔浩然明白自己的地位,但是依旧摆脱不了世家的影响,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看得见狐狸,看见了人族,看不见自己。
    看得见妖族的矛盾,看见了人族的矛盾,看不见自己的位置,可谓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要摆脱自己的阶级,这是一件难事。
    今日索性就给崔浩然上一课。
    “清河崔氏?”洛风故作嘲讽道:“你们有几个道君啊?”
    崔浩然顿时涨红了脸,不敢反驳,只能低声道:“五姓七望,传承久远,是名门望族,源远流长。”
    “名门望族?”洛风嗤笑一生:“你们是五方上帝的血脉?”
    崔浩然打了一个寒颤,诚惶诚恐道:“不敢高攀帝族。”
    崔氏源出于姜姓,是齐太公的后裔。齐丁公的嫡子季子将继承权让给了齐乙公,以崔为采邑,于此终老,有子穆伯,后世便以崔为氏。
    姜子牙齐太公倒是正儿八经的飞熊之相,神农之后,崔家只是分支而已。
    甚至整个齐国都不能算帝族,真正意义上的五方上帝血脉只有姜子牙齐太公一人而已。
    齐国是姜太公的分支,崔氏是齐国的分支,离得老鼻子远了。
    五方上帝血脉都是人族古老的传承,堪称人神的存在,大羿,夸父,刑天,都是血脉深厚的人神,所谓的名门望族在他们面前,就是大巫见小巫。
    “那你们是天尊道君的私生子吗?”洛风戏谑道:“李唐传说中是太上道祖的人间血脉,你们是不是?”
    崔浩然连忙摇摇头,家族里面就几个元神真人,连天尊道君的面都见不到。
    “你们不是上帝的血脉,也是天尊的传人。”洛风大笑一声,道喝道:“你祖上连一个天帝都没有,也敢自称世家。”
    “就算有天帝,荣耀归于天帝,与你何干?!”
    “你跟着狐狸有什么区别。”
    “都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罢了。”
    “所谓的五姓七望,同贩夫走卒有什么区别,都是炎黄子孙,黎民百姓罢了。”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远了。”
    土地神崔浩然顿时冷汗淋漓,连忙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发现自己以往所坚持的,是如此不堪一击。
    自己痛恨世家,痛恨旁系庶出的身份,可是处处以世家弟子自居,就连这一个神位都是靠着清河崔氏的关系拿来的。
    现在血脉没有用了,清河崔氏还剩下什么?
    作为大唐支柱之一的气运吗?
    门阀贵族在垄断社会的时候,同样在维持社会的秩序,成为大唐的支柱,这一情况要到天街踏尽公卿骨,科举正式形成,才能够结束。
    似乎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土地神崔浩然迫真喃喃道:“气运,还有气运,大唐的气运,人道的气运,崔家传承多年,护了诸夏文明,没有让诗书礼乐丢失,没有让中华丢失。”
    “那么气运从何而来?”洛风笑问道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
    气运是人道的重要组成部分。
    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
    土地神崔浩然犹豫了片刻,试探问道:“传承?父母赐予?君王敕封”
    天命垂青,贵人眷顾,这便是大气运。
    若自己的父母就是贵人,那么是天生的大气运。
    故而气运可以传承。
    洛风笑了,反问道:“父母死亡,气运加持儿子身上,按照道理而言,杀死世界的人,气运皆为吾身,但问题来了,人都死了,还要气运做什么。”
    是啊,人都死了,还要气运有什么用。
    气运这种东西是需要对比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了用处。
    崔浩然眉头紧紧皱,他从师长父母,以及君王的角度无法解释,证明了气运并非自上而下的。
    天地君亲师,君亲师不行,那么天地呢。
    “天地自有气运,人处其中。”崔浩然沉吟道:“故而人承载气运。”
    “很接近了,但还是不对,有些出入。”洛风摇头道
    “某实在想不出来。”崔浩然能够成神,证明了其智慧,可是因为时代的局限性,由于某一种傲慢,看不见真相。
    “燧人钻木取火,天地本有火,无法被人运用,要自己去取,才有能被人所用。”
    洛风说着远古的故事,以燧皇为例子道:“这火就是气运,它本来存在,因为运动而生。”
    “气运从何而来,人的劳动创造了气运。”
    “气运存在不可见,是人创造了气运,赋予了概念,让它可见。”
    “这便是无中生有,人创造了劳动,劳动创造了人。”
    “气运是自下而上的,是每一个人的创造成果”
    崔浩然听的瞠目结舌,下意识问道:“娲皇何在,女娲造人可是古之女神,人族之母!”
    劳动创造人,将娲皇至于何地,这是推翻满天神佛的外道之论。
    崔浩然作为世家子,作为神灵对这一理论,天然气的反感,乃至恐惧。
    “女娲是道,是无,是运行的规则,不可见。”
    洛风意味深长道:“不可见的归神,可见的归人。”
    使得神人二分,绝天地通,这便是黑帝的理论所在。
    女娲不仅仅是人之母,同样是妖之皇。
    青神月眼充满了惊恐,果然自己第一个直觉是正确的,这就是老魔头,是伪装剑仙的老魔头!
    他甚至敢亵渎女娲,篡改人族的概念,这是什么魔头,九幽血海的魔头都不敢如此!
    要是被妖族的高层发现,连轮回都入不了。
    青神月瑟瑟发抖,心想还不如死在督战官手中,一了百了,来得轻松自在。
    洛风回首看着了青神月,嗤笑一声道:“崔浩然是世家子,是土地神,他都没有惧怕。”
    “你一个底层妖族怕什么,你应该欢喜才对啊。”
    “妖魔,妖魔,妖是邪,魔是狂,妖与魔同行,仙与神并列。”
    什么是神,神是对现有秩序的维护者。
    什么是魔,魔是对现有秩序的颠覆者。
    近神者仙,近魔者妖,仙者通常有神职,妖者通常修魔法。
    青月神不敢说话,这可比屠杀一方,血染天地刺激多了,得罪了的对象数不胜数。
    一般魔头只是通缉犯,这可是恐怖分子,甚至是造反的程度。
    怎么看都是一条死路。
    “出身卑微不坠凌云志,神佛不仁以魔渡众生。”
    洛风轻笑一声,将一道法决打入小狐狸的识海之中。
    青狐赤色的眼瞳熠熠生辉,似乎有流光溢彩,三条毛绒绒的尾巴浮现一抹红色。
    “黑山老妖大法,无上天魔拳,赤狐惊天决”
    三道玄妙的功法在脑海中流转,没有任何的迷语,代号,不要说修行者,就算是不识字的凡夫都能按照图上面的经脉运行。
    洛风手一松,放任狐狸青神月离开,淡然一笑道:
    “修不修,全看你自己。”
    青神月愣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遁入山中。
    “真人,就这么放他走?”
    崔浩然不可思议问道,他现在逐渐明白什么是道争,其中的风险毋庸置疑。
    放走一个小妖的风险,非常大。
    “他会学的,这个世道如此,一切的压迫都会逼他去学。”
    洛风淡然道:“只要这人世间不变,只要压迫还在,星火永远存在。”
    “至于去举报,他现在是个逃兵,再被人发现识海中的三大功法。”
    “最先死的是他自己,狐狸狡猾,不会那么傻。”
    崔浩然心中凛然,小心问道:“真人,我修炼的功法被发现会怎么样。”
    洛风淡然一笑:“那你的下场比他好一点,他会被抽魂魄,烧个千万年。”
    “你大概会被打得魂飞魄散,没有那么痛苦。”
    “神道一个萝卜一个坑,位置很多人看着,你自己注意点。”
    崔浩然心中叹息一声,难怪这么容易就收自己入伙。
    原来如此,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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