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作的平静和忽如其来被刁难时难以自由的掌控情绪,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赵昶看着自己脚尖前的那个位置,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琢磨的大道理,或者,那个位置放着别人看不到的几本书。
    “哟,昶儿都读了什么书?说出来听听啊。”刘皇后咯咯的笑着,由于和赵昶很近, 她身上的香气飘散到了赵昶的鼻孔中,赵昶很不习惯这种浓郁的香味,有些想打喷嚏,不过,这下他倒是想好了说什么了:“……汉朝时,匈奴一直是大汉的心腹大患,后来汉武帝励精图治, 最终大败匈奴,匈奴的浑邪王帅众投降了大汉, 休屠王的太子金日磾还入宫为奴……此次契丹北大王撒刺阿拨来投,和大汉时候的事情有些异曲同工,昶窃以为,是我大唐之福。”
    赵昶的话说的比较慢,显然他很有些不自信,同时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会不会得到李存勖的认可,甚至,能不能从这些人心中过关。
    但是显然李存勖很高兴,刚见面的儿子将自己比作汉代开疆扩土的武帝了!
    这孩子很老实。李存勖哈哈的笑了起来:“我儿说的是。得道多助,耶律氏众叛亲离,灭亡之日不远。”
    “让张宪善待、安抚撒刺阿拨,稍等时日,再做定夺。”
    李存勖说着看着赵昶,又看看孟知祥和其余人,说:“封李昶为虢王。”
    赵昶是从陕州被带到洛阳的,陕州在商周的时候被称作虢国,因此李存勖这样说, 很有寓意。
    赵昶一听,几乎愣了,李存勖笑笑的看着他,刘皇后眉眼含笑,拉着赵昶的衣袖说:“虢王还不拜谢陛下。”
    李昶连忙下跪,叩谢。力士将诏书呈上,李存勖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日”字,这叫做画日。
    自前唐王朝以来,皇帝撰写的诏书,都由皇帝在上面写一个“日”字才可以颁布,称为“画日”,表示亲自过目并批准了,写诏书的笔就叫“画日笔”。李存勖建立大唐,礼仪和前唐一样。
    而后,李存勖又嘉奖石敬瑭办事得力,让他做了陕州留守,同时,因为蜀地王衍已经被皇子李继岌所灭, 让孟知祥去西川当节度使,让李继岌回京。
    孟知祥本来就是先帝李克用弟弟李克让的女婿,因此李存勖让孟知祥去蜀地,也算是让亲信的人去办差事。
    话说的差不多了,有些皆大欢喜的势态,这时有个脸上涂脂抹粉、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进来禀告说乐师们都在等着李天子呢。
    赵昶听的有些糊涂——这一会的功夫,让赵昶糊涂的事情多了——李存勖却起身离开,走的时候说晚上大宴,让各皇子和朝中大臣一起赴宴。
    刘皇后这会倒是一直的和赵昶在说话,她笑笑的给赵昶解释说,陛下喜欢鼓乐,有时候也扮演各种角色,因此让人家叫他“李天子”。
    李天子,皇帝不就是天子?也就是说李存勖喜欢自己演戏扮演自己?
    那刚刚那个脸上画的五颜六色的人就是伶人了,难道就是景进?
    自己这样就成了虢王了?自己今后,就是虢王李昶了?
    平民白衣赵昶。
    皇子虢王李昶。
    李昶看着金碧辉煌的皇宫,心说当年的唐玄宗李隆基也很喜欢鼓乐……
    ……
    不知过了多久,赵旭听到激烈哗哗的水声,全身冰冷的像是要失去知觉,但是又觉得哪里都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发觉自己身子在不住的摇晃、在不住地移动。他想强睁着眼睛,可眼前昏黑一片,想要看仔细自己到底在哪,但是怎么都不能如愿。
    “这是哪里?难道,我是死了
    【关于“画日笔”,有个典故:五代时候的朱有谦,本名简,字德光。刚开始当兵跟随藩镇将领王珙,后来和一个叫李璠的人将王珙杀了,投奔了梁太祖朱温(朱全忠),并且认朱温为义父,同时自己将名字改成了有谦。再后来,朱有谦又投奔了李昶的爹李存勖。李存勖当了皇帝之后,赐朱有谦姓李,改名叫李继麟。
    朱有谦投靠李存勖的时候,派前唐的礼部尚书苏循去见李存勖。苏循到了魏州,进入牙城(古时军队中主将居住的内衙的卫城),看到房子就拱手弯腰行礼,这叫做拜殿,而后见了李存勖就高呼万岁,手舞足蹈,一边哭一边自称臣下。到了第二天,苏循献给李存勖三十支大笔,叫做“画日笔”。李存勖这会还只是晋王,苏循以面对皇帝之礼对李存勖,这个马屁拍的十分高明,李存勖十分高兴,马上就恢复苏循的原职,任命他为河东节度副使。】
    赵旭觉得自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全身都疼痛又麻木,他想睁开眼看,可是周围似乎只是一片的漆黑。
    在朦朦胧胧的之中,他好像听到水流的响声,这才记起自己原来是被逼跳进了黄河里。
    “不好,娘和哥哥有危险!”
    想到这里,赵旭身上蓦地里生出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头昏目眩的撑起了胳膊,身子跟着晃了几晃,将眼睛闭上,使劲的摇摇头,再看,原来自己是趴在河岸边,腰部以下还在河水里浸着,身上露出水面的部分全是霜花和冰凌。
    原来已经天明。黄河之水滔滔东流,身后是白雪皑皑的山峦,别的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心里着急,再次努力起身,步履蹒跚的往河岸上面走。
    一步,一步,又一步,十多丈长的河滩,赵旭竟然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他觉得自己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会也许一只蚂蚁都能将自己给拱倒,他伸手抓了几把雪塞进嘴里,雪水滋润了喉咙,肚子却咕咕的叫了起来。
    他站在河岸的高处远眺,可这里是什么地方?离陕州又有多远?离家又有多远?
    无论如何,自己是暂时脱离了险境。
    赵旭性子喜动不喜静,自小就爱跟着父亲上山打猎砍柴,因此对这样陌生的环境也不惧怕。他边走边辨别,只是雪深入膝,加上浑身有伤,肚子又饿,荒无人烟的,跋涉的十分艰难。
    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停,只要停住,自己可能就会倒在这白雪茫茫的荒野之中,再也起不来了。
    眼前的景致清晰又模糊,眼睛总是想闭上,想瞌睡,可是赵旭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看到远处的山腰上似乎有一座破庙,赵旭打起精神,想庙里也许有人。
    望山跑死马,当赵旭到了庙宇跟前,已经彻底的走不动了。
    他趴在庙门口的雪地里又是好大一会,心里有些失望。
    这座庙四周的雪也很厚,没有人打扫和踩踏的迹象,那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人。
    赵旭终于推开了斜斜倒着的庙门,庙门被他一推,吱拗轰隆一声,从门槛上脱离,倒在了庙里。
    这座小庙里到处都是蛛丝落网,庙里却有一座高大的佛像,也不知供奉的是什么神人,灰绌绌的也看不清楚。
    庙宇角落的位置有一堆灰烬,但是明显是很早之前有人取暖的,还有着一堆蒿草,上面有人压过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休憩过。
    庙里没风,比外面暖和,赵旭一步一步的挪过去,将自己往蒿草上一扔,很快的就睡着了。
    这一场好睡,赵旭醒来,看到外面光线昏暗,身上有些地方疼的更加厉害,他掀开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一看,腰背的位置有着一大片淤青。
    这时赵旭听到庙外有什么动静,他想站起来先躲着,可是起身之后,头一昏,眼前一片漆黑,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赵旭不禁苦笑:真是有野兽来了,自己也只能等着被吃掉了。
    沙沙的声音接近,情急之中,赵旭急忙的抓起了手边的一根蒿草,他不禁感到悲哀:如果是猛兽,这蒿草又能起到什么防范的作用?
    赵旭紧盯着门口,一会,一只连毛都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小狗走了进来。
    赵旭长吁一口气,将手里抓的很紧的蒿草放下,他刚心说好歹有个伴了,那只小狗却看看他,似乎觉得不安全,又退了出去,跑掉了。
    有小狗跑来,是不是说附近有人家呢?
    赵旭起来,挪到了庙门口,可是哪里有人家和院落的影子。
    赵旭在庙四周巡游了一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下找到了一个枕瓜(作者注:冬瓜)。这枕瓜也不知道是不是野生的,赵旭顾不得许多,砸开之后,就吃了起来。
    好歹肚子里有了食物,浑身暖和了起来,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只是背上还是疼的厉害。赵旭在庙中灰烬那里发现了火石,他出去寻了一些枯枝树叶,到了庙里点燃,等到火焰升腾,他将破烂的衣衫褪掉烤干再穿上,终于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这时赵旭又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他拎了一根粗壮的木棍在手里,看到庙门口走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
    这人面貌端正,虽然风尘仆仆,但双目有神,戴着一顶帽子,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裹,他进来看了一看赵旭,先走到神像面前施礼,而后又对赵旭作揖,问:“小……兄弟,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人不是中原口音,口音绵软,这荒山野岭的,赵旭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装作听不懂他的话,这人想想又说:“小哥是本地人吗?”
    赵旭心说萍水相逢,你干嘛打听我的底细,我偏不说,嘴里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这人微微一笑,又问赵旭:“我想坐下休息一会,可否?”
    赵旭见这人不像是歹人,就往火堆里又扔了一些柴火,自己往一边挪了挪。
    赵旭这会用细木棍穿了枕瓜在火上烤,这人拿出了自己带的干粮,而且还拿出了一个很小巧的锅,支楞在火上,放进了雪,雪遇热化成雪水,一会沸腾,他将雪水倒进一个像是钵盂一样的东西里,一边吃一边喝。
    赵旭眯着眼装作瞌睡,将这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说这家伙做什么倒是仔细的很,只不过讲究的太厉害。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是向庙这里来,正在吃食的人眉头一皱,对赵旭说:“小哥,你赶紧走。”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赶紧走?我倒是想赶紧。赵旭觉得这里肯定有古怪,他为什么要自己赶紧离开?自己先来,这人倒是不至于喧宾夺主,可自己这会全身都肿胀的难受,身上受伤的地方淤血开始消褪,酸疼的厉害,想走也走不了。
    赵旭还是不说话,这人叹气说:“他们追的好快,我就是出去,也来不及将他们引开了,只是害怕连累到了你。”
    这会外面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庙门口,赵旭听动静,似乎有三四个人的样子。
    这人将手里的食物囫囵塞进嘴里,起身到了庙门口。赵旭心里一动,趁机将火苗熄灭,然后将身下的蒿草放在火堆上,却不让燃着,顿时浓烟就升腾了起来。
    “在这里了!”
    “贼秃奴,快出来受死!”
    “淫贼!下三滥的不要脸,跑得快的狗畜生,快滚出来吃爷爷一刀!”
    外面的几个人气喘吁吁的破口大骂,满嘴的胡言秽语,而且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但是他们没有往庙里进,庙里的这人也没有出去,也不知道互相是不是忌惮什么。
    “我这里并没有你们说的什么宝物,几位何苦从吴越一直追到此地?即便有宝物,你们已经将我两个师兄杀死,这样究竟好吗?”
    外面的人听了大骂:“放屁!死淫贼,你死了两个人,我们死了好几个兄弟,宝物不到手,如何对得起大家伙?”
    这时有一个人轻轻的说道:“师傅是出家人,出家人四大皆空,你要那宝物也没什么用处,不如交给我们,我们大家伙发了财,给小师傅庙里多捐些香火,也就是了。大家结个善缘,彼此不伤和气,至于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对对,有钱大家花,一起发财,这才叫慈悲为怀。”
    赵旭越发的糊涂,这人是什么出家人?又是什么淫贼?他身上能有什么宝物?
    可听外面的人说,因为什么宝物,他们彼此都死了好几个人了。
    “几位说话差矣,我既没有什么宝物,你们从我这里当然发不了什么财,淫贼一说从何而来,怎可凭空污人清白?至于其他,普渡轮回,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庙里这人前面的话没什么,后面的文绉绉的,站在外面的人却听不懂,有人又大骂了起来。
    赵旭却知道这人后面说的是春秋时代道家人物老子的话,大概是说魂魄分散之后,一个人的生命,就往生了,这时的魂魄分离之后,生命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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