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寿郢。
    甘茂与鹖冠子以及黄歇率军离开寿春的第十天,楚国的五十万大军终于聚集完毕。又数日,就在距离出兵之日还有五天的时候,屈氏旁支,宋国屈氏子弟屈误来楚访亲。
    屈原府中。
    屈误对屈原道:“左徒,在下在宋国的时候就听说了楚国变法的事情,知道因为变法的事情,君与国中贵族闹得很不愉快。
    而且,在下来楚之前,还听说了君不久前重提吴起变法旧事,打算执行君子之泽三世而斩的律令,为此,国中贵族对君等很是不满。
    在下今日来到寿春城,城中到处都在议论合纵伐齐以及新法太过残暴的事情。于是,在下知道,虽然以为伐齐的事情,导致大王并没有继续推动三世而斩的新法。
    但是,自从这条法律被人从尘埃中找出来后,它就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的扎进贵族的心中,让贵族念念不忘,寝食难安。”
    顿了顿,屈误见屈原沉默不语,便继续道:“贵族寝食难安,恨不得将君生吞活剥,将君挫骨扬灰而后快。
    而在这紧要关头,大王却因为一时之怒,尽发国中之兵伐齐,造成国中异常虚弱。
    当此之时,只要有人串联,国中贵族必定群起响应,效仿昔日吴起之变,以除新法。”
    说着,屈误见屈原依旧不开口,便直接劝道:“此时此刻,君何不效法左尹甘茂,向大王请求领兵伐齐,或者请求出使燕国为公子彘迎亲,如此,君才能得以保全。
    否则,若是君继续呆在寿春城中用不了多久,君一定会被愤怒的贵族袭杀,然后分而食之。”
    屈原闻言,长叹一声,然后看着屈误问道:“先生言辞恳切,拳拳之心,平甚是感激。但是平有一问,还请先生赐教。”
    屈误见屈原语气突然变得疏远,不如初见时那般亲切,便知道屈原根本就没有听进自己所说的话。
    但屈误也没有就此放弃,而是拱手道:“不敢,请君赐教。”
    屈原沉吟道:“既然先生说起吴起之事,那在下便以吴起之事问先生。昔日,魏伐赵,围邯郸,赵求救于楚,吴起力主伐魏救赵,先王悼王许之,然后在伐魏途中,先王突然驾崩。
    是时也,吴起南征洞庭,苍梧归楚;东伐越国,楚地东至于海,至使越国南北两分,从此大衰;北战魏国,收复陈蔡,饮马于河,此等赫赫功勋,足以报先王大恩。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吴起将会再次背弃国家,远走赵国之际,吴起却率兵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还只带了少数人进入王宫为先王陪葬。”
    说到这,屈原看着屈误道:“君之先,曾参与射杀吴起之事,不知君还有君之先以为,薄情寡恩的吴起,为何明知必死也要返回楚国,而不是如抛弃魏国那样,一走了之,远走他国呢?”
    屈误闻言,默认不语。
    此时,屈原露出了一丝追忆:“平当初年少,因微末功勋,而被大王召见,然后大王与平一见如故。那年,平刚刚行冠礼,然后便被大王任命为县丞。
    而后,平治鄂一年,鄂邑大治,有功,大王升平为左徒,那年,平二十一岁。
    三年后,大王为群臣贵族所困,然后听从了平的建议,并任命平开始变法,那年,平二十四岁。
    然平年少无知,不知世事险恶,变法很快失败,但大王却没有放弃驱逐我,先让我先为三闾大夫,熟知人事,后为襄阳守,熟知事事,等到平立功,再举为左徒。
    平再为左徒,大王先拖以国事,再将变法之事再次托付于我,这些年来,平风头无二,虽令尹柱国也有所不及,此非平的才能远超令尹柱国,而是大王信任的缘故啊。
    大王如此信我,平岂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弃大王而去。
    当年,吴起乃是一个背弃了三个国家的人,连他一个外人都能慷慨赴死,而平身为楚国宗室,深受大王知遇之恩,岂能遇难而避,见死而走。”
    说到这,屈原声音突然变得大起来,如同宣誓一般:“不久后,平要让国中贵族都知道,大义所在,能人志士必前仆后继,前有吴起,后有屈平,而平之后,还有更多人。”
    屈误闻言,张了张口,露出羞愧钦佩之色,但想起自己接受委托,不得不开口道:“今君一死,求仁得仁,必名传千古。只是,君死后,奈新法何,奈社稷何,奈屈氏何?”
    屈原笑道:“令尹的才德是我所钦佩的,柱国的才华是我所佩服的,有他们二人辅佐大王,平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至于屈氏,难道屈氏就仅仅只有我屈平一人吗?屈氏在楚国立足四百年,根深蒂固,岂会因为屈平一人的缘故而衰亡···”
    楚宫。
    熊槐看着手中的情报,感动的泪流满面:“寡人都不要脸了,但没想到,左徒竟然将寡人的脸面看的比他的生命以及一生清誉都要贵重。他这不是在陪寡人赴死啊,他这是在用自己一切,来保全寡人那虚假的脸面以及虚幻的名声。
    只是,他错了,他以为他给太子一个清君侧的名义,就可以为寡人遮羞,但其实遮不住的。
    寡人的所作所为,必定全部记录于史,然后为后人所知,这岂是用他的名声和生命就能遮住的呢!
    况且,寡人做都做了,难道还在乎他人评说吗?”
    心中感叹着,熊槐定了定神,然后吩咐道:“传召,请左徒来见寡人。”
    不久,后宫花园的亭中。
    熊槐与屈原相对而坐。
    此时,熊槐看着屈原斑白的鬓角,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自己的头发还没白,反倒年纪比他小很多的屈原却先开始白头了。
    想着,熊槐长长一叹,然后开口道:“贤卿,接下来征伐齐国,乃是提拔新锐贵族的重要一环,也是彻底为新法奠定根基的关键一环。
    而贤卿身为新法的主持者,也需要用这一场战争来奠定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所以,寡人打算将寿春的军队全部托付于卿,让贤卿率领大军北上攻打彭城,然后攻鲁,绕开齐国长城,从西部杀入齐国境内。”
    屈原闻言一怔。
    原本,他以为不久前游说他的屈误是太子的人,目的是彻底孤立楚王,但现在,他明白了,屈误应该是接受楚王的命令去劝说他的。
    想到这,屈原心中感动,却摇头拒绝道:“大王,臣不通兵事,难以承担西路大军逼齐国退兵回长城以北的重任,还请大王另择良将。”
    熊槐笑道:“贤卿不必自谦,昔日贤卿以十九之龄,招募勇士丁壮抗击秦军,并且还能击退秦军入侵的壮举,寡人可是还记得的。”
    屈原继续拒绝道:“大王,臣既无军功,也无指挥大军的经验,必难以服众。”
    “贤卿何必如此谨慎,谁又没有第一次呢!当年商君率军伐魏,不也是第一次吗?寡人以为,贤卿的才能决不在商君之下!”
    “大王···”
    熊槐见屈原再三拒绝,立即开口打断道:“贤卿不必拒绝,寡人也知道贤卿拒绝的理由,但寡人也有强行启用贤卿领军出征的理由。”
    熊槐一脸正色地道:“因为寡人知道,比起寡人,楚国更需要贤卿。”
    屈原一怔,然后猛地抬起头来,惊慌失措的看着楚王:“大王何出此言?臣···”
    此时,熊槐再次打断道:“贤卿不必多说,寡人知道的,寡人十年前就已经明白,自己二十多年前就走错了路,一路走来,路越走越窄,等寡人明白之时,寡人已经无法回头了。
    如今,走到现在,寡人已经是穷途末路,再也走不下去了。
    甚至,到了现在,即便是搭上贤卿的一生清誉以及贤卿的命,也无法再让寡人继续往前走了。因为这样的恶名,不是贤卿能背得动的,能背起这个恶名的,只有寡人自己。
    倘若寡人强行走下去,受伤不仅只是寡人,还有新法,甚至还有楚国。
    所以,到了今天,寡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大王···”屈原一脸悲伤的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开口。
    “贤卿不必安慰寡人。”熊槐冲屈原笑了笑,然后开口道:“数年前,寡人曾在这宫中对太子还有子富、子彘说用道法术治国的道理,并劝告他们,不要用术治国,而应该用道、法治国。因为治国以术,术尽人终,而玩弄权术的人,也终将被权术所玩弄。
    一百年前,吴起将权术玩弄到了极点,然后贤卿的长辈屈宜臼预言了吴起的死亡,后来吴起果然死了。五十年前,韩昭侯将君人之术玩弄极点,然后贤卿的长辈屈宜臼就向韩昭侯预言了他的死亡,后来韩昭侯果然也死了。
    现在,寡人自以为无论吴起还是韩昭侯,都不如寡人远矣。不知受过屈大夫指点你,以为寡人如何?”
    屈原大恐,急忙拜道:“臣愚钝!”
    “果然!”熊槐笑道:“贤卿内心中也以为寡人走不下去了啊!”
    屈原一怔,再拜道:“臣无能,死罪!”
    此时,熊槐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扶起屈原,看着他的眼睛道:“贤卿,寡人已经是一个无路可走的独夫,而贤卿你还不是,现在的楚国需要的是贤卿你,而最不需要的就是寡人我了。
    不久的将来,寡人将背负所有的罪恶离开,而贤卿你,将成为楚国的太公。”
    说着,熊槐继续注视着屈原的双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贤卿,不要让寡人失望了!”
    说罢,熊槐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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