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纪事 作者:冻顶乌龙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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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因为康熙帝驾崩而变得肃穆的京城终于开始活泛起来,这也是胤礽登基后举行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年宴。

    往年,都是康熙带着众人看烟花,他的儿子们围在周围。现在,变成了胤礽带着众人看烟花,他的儿子与兄弟们围在周围。

    胤禟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他也知道胤礽也不在乎甚至大抵是不怎么愿意看到自己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的,虽然跟安抚似地封了自己一个郡王爵位,可是胤禟比谁心里都明白,只要自己有一点儿让胤礽不痛快了,他就能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扒拉个干净,滚回郡王府吃自己去吧,谁让你跟着胤禩一块儿混呢!

    可是胤禟不后悔,一点儿都不后悔,尤其是看到那道站在胤礽身边的背影的时候,胤禟就死死地捏着一枚缺了一角的印章,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后悔也不能后悔更不准后悔。仿佛只要心里存了个后悔的念头,那就像是输了似地,至于输给谁,胤禟不敢想也不愿想。

    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慢慢地走到一个背风的地方站好,胤禟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夜空中的烟花,一朵又一朵,那样绚烂那样热闹,可是这绚烂这热闹,不是自己的,自己充其量不过是那地上的烟花盒子那一堆渣子罢了。

    看了许久,胤禟这才觉得脖子有些酸了,他低下头靠着墙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了看周围,忽然想起来,康熙四十二年的时候,自己也在这地方呆过,那个时候,不单单自己站在这儿,胤祯也站在这儿的。被风沙迷了眼睛的小孩儿,就那么乖乖地昂起头眯着沁出泪珠的眼睛让胤禟给他吹掉沙子,满脸的信任与依赖。胤禟还能清晰地记起来终于能睁开眼睛的胤祯是怎样因为自己无意之中说出他讲的那些逗人笑的话儿撇过头还闹小孩子脾气不搭理自己的,是怎么样气鼓鼓地说自己不让十三弟给他喝酒的。还有……还有那最后交握在一起的手的温度,那在寒风中显得别样温暖的触感,好像,现在还残留在指尖一样。胤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即使是那残存的温度,也被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北风一刮,全都消失殆尽了。再没有人站在自己身边,再没有人让自己给他吹眼睛,再没有人气鼓鼓地对自己说‘你还不让十三哥给我酒喝’,自己,再也握不住那温暖的手掌。

    忽地,胤禟闭上了眼睛,抬手揉了揉,然后摇着头嘟囔了一声,“瞧瞧胤祯找的这好地方,总能将沙子吹进眼里……”说罢掏出帕子拭干眼角边的那一丝湿润,转身慢慢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去给胤礽告罪说要先行离的时候,大家伙正围着他说的热闹,胤禟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大冰坨子,一进去,就将一锅咕嘟咕嘟响的热水扑哧一下弄得没有了热度,气氛都冷了下来。

    胤禟也不在乎,只恭恭敬敬又满含歉意地对胤礽说自己的风寒还未好,这会儿头有些晕乎,所以想要告假回府歇着去,说这话的时候,胤禟没抬头,只将视线投注在那满地的靴子上,可即使是这样,胤禟也逼着自己不将视线移到明黄龙靴旁的那一双。

    胤礽看着弯腰站在自己身前的胤禟,颇为关切地问道,“这寒冬腊月的,九弟怎地这样不小心得了风寒了?要不要紧?不如朕让太医来给你瞧瞧吧。”

    胤禟将腰弯的更低,“谢万岁爷关心,奴才只是偶感风寒,之前便已开了方子每日都吃着,已经是大好了,今个儿头疼许是吹了风,所以有些受不住,还是不必惊动太医院了,奴才回去休息休息便好,只是怕扫了万岁爷与大家伙的兴了。”

    胤禟讲的恳切,胤礽便也没有坚持,只点点头道,“还是身体要紧,若无什么大碍便好,九弟若是想先出,那朕便允了。只一条,回去好生休养,该吃药便吃药该休息便休息,可不许多劳。”

    “嗻,奴才谢皇上恩准。”胤禟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然后起身低着头弯着腰慢慢地退了出去,而后转头一点儿不留恋的往出的路走去。

    胤禟一走,现场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胤礽注意到站在自己身边的胤祯脸色有些难看,转头低声问道,”怎么了?”

    胤祯回过神对上胤礽那关切的眼神,抿嘴笑笑摇摇头,“没事儿。”

    “是不是被风吹着不太舒服了?”胤礽借着大氅的遮掩伸手握住了胤祯的手,“我说让你穿着那条银狐皮的大氅,你偏不穿,这寒冬腊月大晚上的,风本来就大,吸了寒气怎么办?本身身子骨就不强健,到时候身子不爽利了,没得又让我忧心。”

    胤祯被胤礽这絮絮叨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是胤礽握得紧,只能作罢,有些无奈道,“万岁爷当臣弟是纸糊的不成,风一刮就跑雨一打就倒?这还穿的不够多呐?再加,臣弟得连路都走不了了。”

    胤礽不管胤祯这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抱怨,只语气坚决地说,“待会儿,我让人熬碗姜汤,你须得喝了。”

    一听要喝姜汤,胤祯不由得皱了皱鼻子,“喝那个干嘛呀,辣的喉咙都像是被火烧了似地。”

    “这会儿喝碗姜汤总比以后喝那汤药来得好。”胤礽一语定乾坤,“就这么说定了,待会儿回了我看着你喝,可不许你把姜汤又给浇了花。”

    胤祯被胤礽弄得没办法,只嘟囔道,“知道啦知道啦,臣弟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被当着孩子哄呢,丢人劲儿的。”

    听到胤祯这抱怨,胤礽倒是嘴角勾起了笑,紧了紧握着胤祯的手,凑在他耳边轻声说,“若你是都一把年纪了,那我岂不是老头子了。莫不是,祯儿嫌我老了?”

    猛地听胤礽这样亲昵的叫自己,虽然知道这声音小的旁的人压听不见,可胤祯还是羞红了脸,所幸天色黑别人也瞧不出来,语气里满是懊恼,“您是天子,说话怎么还这么没谱儿呢?也不怕别人笑话!”

    胤礽听着想笑,又忍住了,只握着胤祯的手不再说话,只把胤祯逗得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整个人都差点儿炸了毛。

    胤礽与胤祯这幅亲近的模样落在周围人的眼里,也不过是让众人对胤祯更加羡慕罢了——如今这大清,若说端亲王在天成帝心中的地位是排在第二的话,那便没人排的上第一了,无限荣宠唯端亲王一人独得。谁又敢说什么,谁又能说什么?不说天成帝,便是那雍亲王怡亲王,也护着端亲王呐,谁要是敢碎嘴子,那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的不耐烦了!

    于是那心思活络的,便瞅着胤礽与其余兄弟寒暄的空档,溜到胤祯身边围着说着恭维的话,以期在端亲王心中留下个好印象,日后也好有什么差事,也能想起自己不是。

    廷之内的那些温情那些热闹那些谄媚,这都与坐在马车之内的胤禟无关,他靠坐在车内的软垫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中那枚缺了一角的印章,双目微闭,不发一言。

    一直到摇摇晃晃的马车停了下来,外面的侍从一句低声的‘王爷,王府到了。’胤禟这才睁开眼睛,嗯了一声掀开帘子下车往府里走去。

    胤禟提前回府,以前的九福晋如今的郡王妃栋鄂氏赶紧迎了出来,用帕子捂着嘴咳了两声后才开口道,“王爷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胤禟由着丫鬟给自己解下披风的带子又给自己端水洗手洁面,然后才开口道,“头有些疼,便先回来了。”说着胤禟看向九福晋,“你身子不好,就不要迎出来了,还是快些回屋里躺着吧。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再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栋鄂氏抿嘴笑笑,“忽然听到王爷回来了,妾身心里一急,所以……”

    胤禟知道康熙末年到天成元年那一段时间着实吓坏了她,于是抬手安抚地拍了拍栋鄂氏的手臂,“没事儿,我没什么事儿,你别瞎心乱想,好好养好身子才是正事儿。”

    栋鄂氏还是那副柔柔地样子,“妾身知道。”

    或许是觉得这气氛实在是有些沉闷,胤禟特意提高了些声音,“往年三十都难得在府里过,这回回来得早,在里也没能好好吃东西,不若福晋同我一块儿再用点儿吧,咱们两人也好好地过个年三十。”

    栋鄂氏弯了弯眼睛,“好。”

    说是好好地过个年三十,但是胤禟最终没让府里人多折腾,只让厨房里准备了几个菜并一壶酒便罢了。

    夫妻两头一回这样只两个人坐在一起平平静静地过了一个新年。

    栋鄂氏一直卯着劲想要给胤禟生一个儿子,几次三番都不得如愿,终于伤了身子,过了年之后,外面是姹紫嫣红春光好,而她却如那秋末初冬的植物,一日比一日地颓败了下去。

    虽说与栋鄂氏之间说不上鹣鲽情深,可是这么多年的互相陪伴,栋鄂氏在胤禟心里已经是家人般的存在,他从没想过这府里如果没有了这么个女主人,那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一想,胤禟竟觉得心里慌得厉害,一时间,什么名贵的药材都如流水般地买了进来,府里整日都弥漫着那苦苦地药味。

    就是胤礽,也听说栋鄂氏不大好后让太医院的太医来瞧了好几回,赏赐也下了好几回。可到底是病入膏肓,灌什么进去都只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

    胤禟心里沉甸甸的,可是,他没法儿和别人说他心里的感觉,甚至连府里弥漫着的药味儿,他都闻着有一股腐朽的气味,让他几乎要发疯。

    偶尔,胤禟觉得受不了了,便去自己的酒楼坐坐,从二楼往下看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感受着那活气儿,心里这才觉得松泛了点儿。

    这日栋鄂氏又把喝进去的药哇啦哇啦吐了个干净,胤禟看着屋子里的人来来回回乱成一团,好容易才把一切都收拾好又让着胤礽派来的太医扎了几针后栋鄂氏这才沉沉睡去。

    胤禟看着床上栋鄂氏那消瘦而无一丝血色的脸,心里一阵阵地发紧,长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最后还是让马车拉着自己去了如意居,照例是二楼的厢房,一壶酒几个小菜,胤禟端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眼睛望着窗外发呆。

    但是过了一会儿,那毫无目的四下乱看的目光定住了,停留在了那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身上,看了一会儿,那在楼下街面上的男子似有所觉,抬起了头,与朝下望的胤禟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真巧,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九哥。”胤祯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和胤禟单独坐在酒楼的这间厢房中了。

    “是挺巧的。”胤禟语气淡淡,为胤祯倒了一杯酒,“今个儿端亲王怎么有空在街上闲逛呢?”

    胤祯装作没听到胤禟的那一声端亲王,只笑笑道,“今日得了一日假,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便说出来看看。”说着胤祯看着脸色并不太好的胤禟,关心地问道,“不知这几日,九嫂身体可好些了?”

    胤禟从鼻腔里喷了一小口气,“不过是捱日子罢了。”

    之前完颜氏也去瞧过栋鄂氏,那里面什么情况胤祯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可是对着胤禟,他还是说了些劝慰的话,“九哥不要这样想,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好好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胤禟轻笑一声,对胤祯举杯,“那就承端亲王的吉言了。”

    “九哥……”胤祯张口,表情有些难受。

    “怎么?”胤禟看向胤祯,开口问道。

    胤祯想让胤禟不要这样暮气沉沉,想让胤禟不要这样生疏地叫自己端亲王,但是到了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举起了酒杯和胤禟碰了碰,“没事儿,我敬九哥,愿九嫂早日康复。”

    胤禟看着胤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而后笑笑,也将自己杯中的酒干了干净。

    两人就这么喝着酒说着话,之间的气氛疏离的好似并不相熟的陌生人。胤祯心中并不好过,可是胤禟却希望这样的时光延续的更长一些,再长一些。

    但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门外的敲门声终于响起,是胤祯的贴身太监孙东喜的声音,“王爷,里来人了,说请您进一趟。”

    胤祯放下手中的酒杯,有些歉意地看向胤禟,“九哥……”

    胤禟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是公事要紧,端亲王还是快进去吧。”

    胤祯觉得胤禟每一句端亲王都像是一针刺得自己的心抽抽地疼,他将手覆在胤禟的手背上,轻声道,“九哥,不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十四弟,你也是我的九哥。做弟弟的,我——”

    胤祯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胤禟反手拉进了怀里,死死地搂住。

    胤祯在最初的呆愣过后动了动身子,“九哥?”

    “别动,就这么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我太累了。”胤禟将脸埋在胤祯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那属于胤祯的味道,含含糊糊道。

    这样一声示弱地话,让胤祯鼻头一酸,放松了身体抬手回抱住胤禟将脸贴在他的耳边,一动不动。

    胤禟知道,这是他奢求来的时光,可是当敲门声再度响起的时候,他生出了不想松手只愿就这样将胤祯拥在怀中直到地老天荒的念头。

    但是,理智终于占了上风,骄傲如胤禟,便是输,那也要昂着头输,便是舍,那也要是他先放手。

    深吸一口气,松开胤祯之时,胤禟已经恢复了往日那漫不经心的郡王爷的样子,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胤祯笑笑,“去吧,可别让里的人久等,要不那可是我的罪过了。”

    胤祯定定地看着胤禟,许久,低下头,应了一声后起身离开,未再回头。

    胤禟就那样看着胤祯离开的背影,装作没有看到胤祯起身的时候眼角的那一抹晶莹,装作不知道自己此刻眼中浮起的水光,他只是那样看着,看着胤祯的离开,看着他坐上马车,看着他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胤祯走了,胤禟又一个人在厢房里做了一会儿,便就是这一会儿,胤禟都觉得房间里空寂的可怕,酒也不复醇香,什么都不对劲了,最后,他还是没忍住,将杯子扔在桌上回了府。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个儿太医的银针扎对了地方,栋鄂氏已经许多天没有睡的这样安稳过了,胤禟回来的时候还进了小半碗粥,这样的消息,终于让胤禟的脸上有了些笑意,府里上上下下都因为主子爷嘴角的那一抹笑而松了一口气。

    晚上的时候,胤禟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画面闪的很快,可是胤禟就是能看的清清楚楚,梦里的都是康熙朝的事情,可是看着看着,他看出不对劲了,这是康熙朝的事情,可不是自己经历的康熙朝的事情。胤祯没坠马,安安稳稳地回了京,还是照例和自己还有八哥以及老十混在一块儿,满腔热情地与大家一起谋划八哥当太子的事情。四十七年的时候,胤礽还是被废了,这期间大家伙儿都推举八哥当太子,汗阿玛发了怒,自己也挨了打,可是挨的不是板子,而是两巴掌,挨板子的是胤祯,因为他冲汗阿玛吼的最厉害,话里话外都是八哥该当太子,汗阿玛最后举起刀要砍的也是胤祯。后来,胤礽果然被复立了,可是没过两年他又被废了,这一废,他再也没站起来过。连着八哥都被汗阿玛摁进了泥里再也爬不起来。八哥熄了当太子的心思,但是包括自己在内,都将夺储的希望投注在了胤祯的身上,开始全副心神地为他出谋划策。最让胤禟不可思议地是,在五十六年的时候,汗阿玛居然还没驾崩,还活的好好儿的!隔年,胤祯就领兵被派去青海打仗了,汗阿玛给他的荣耀与恩宠让梦中的自己与八哥还有老十笃定这太子之位就是胤祯的了。可是,到了六十一年的时候,登基的居然是一贯不声不响地胤禛!那些难以置信与不服气,那些怀疑与猜测,纷纷扰扰,暗流汹涌,到了最后,只剩下那个在新帝登基四年后被革去黄带子削除宗籍改了名字凄凄惨惨死死在保定的‘塞思黑’,和自己死在同年的还有同样,被削了宗籍,夺了王爵,改名为‘阿其那’的八哥。就是胤誐,都被隔了爵圈禁了起来,而胤禛的亲弟弟胤祯,被赶去给汗阿玛守皇陵。八阿哥一党,在此梦中,竟无一有好下场!

    梦境的最后,胤禟只看见那个落魄的自己躺在四处漏风的破屋内呜咽着蜷缩成一团,嘴角溢出一滩血,而那双眼,那双满含不甘与怨恨的眼,竟死死地看向自己站着的地方,看着自己眼睁睁地死在自己眼前,胤禟啊地一声喊了出来,这一喊,将他从梦中喊回了现实。

    听到动静端着蜡烛进来的小丫鬟用烛光驱散了满室黑暗,她看着坐在床上急促呼吸满头汗珠的胤禟小声地问道,“王爷,怎么了?”

    胤禟转过脸看着那一脸疑惑与担忧的小丫头,张嘴想说话,却又觉得嘴里干的厉害,缓了口气才嘶着嗓子道,“给我端杯水来。”

    “是。”小丫头听了赶紧将拉住放在一旁,端了一杯水伺候着胤禟喝了下去。

    坐着歇了一会儿,胤禟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没事儿了。”

    小丫头偷眼看了看胤禟,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室内的光线又变得昏暗起来。

    胤禟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个梦,那个梦那样地真实,真实到胤禟再度想起那双怨恨不甘的眼睛的时候,仍浑身打颤。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胤禟僵住了,他想起了很早的时候胤祯同他说的那一句话,照例是为了要不要扶持八哥而争吵,最后,胤祯看着自己抖着嗓子道‘我不知道太子最后登基当了皇帝会怎么样,可是我知道,如果不是太子,我们谁都没有好下场。’我们谁都没有好下场,这一句话,如今再度回想起来,顿时让胤禟猛地坐起来,他知道,胤祯知道,胤祯什么都知道!

    在那么一瞬间,胤禟大脑一片空白,他想要想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连带着,他发现他的手都有点儿发抖。还未等他理清个头绪,屋外却不知道怎么地喧闹起来,那吵吵嚷嚷地声音让胤禟心头火气,掀开被子下了床冲到门口厉声道,“吵什么,还有点规矩没有,一个个地都活着不耐烦了?”

    只是这一次,众人没有因为他的怒喝而安静下来,一个跟在栋鄂氏身边伺候地老嬷嬷哭的一脸涕泪地趴跪在了胤禟的脚边,“王爷,王爷,福晋她快要不行了,您赶紧去瞧瞧吧!”

    “你说什么?”胤禟被最后那句话说的定在了当场,只觉得一阵风穿着自己的身体吹了过去,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冻住了。

    “福晋快要不行了,您赶紧去瞧瞧吧!”那老嬷嬷又哭着喊了一句。

    胤禟不知道他是怎么有这丫鬟伺候着穿好衣服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人扶着走到栋鄂氏的屋子里的,但是在见到躺在床上面上还带着一丝红润地栋鄂氏的时候,胤禟才像是被按了个机关似地整个人终于活动了起来,“你怎么了?有哪儿不舒服?我给你进请太医去……”

    胤禟说着就想起身出去,但是被栋鄂氏拉住了他的手,“王爷,别麻烦了,您还是陪妾身说说话儿吧。”

    胤禟不动,只看着栋鄂氏。

    栋鄂氏虚弱地笑笑,“王爷,坐吧,妾身这会儿只想和您两个人单独说说话。平日里,妾身没求过您什么,您就应妾身这一回吧。”

    胤禟定定地看着栋鄂氏,最终挥了挥手,让一屋子地下人都退了出去,而后才坐在栋鄂氏身边握着她的手道,“这会子说什么话,最紧要地是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你要整宿整宿地不睡说话爷都陪着你说。”

    栋鄂氏被胤禟这话逗得笑了一下,抬起手目光眷恋地一寸寸地过胤禟的眉眼,栋鄂氏轻声道,“王爷,妾身知道您心里苦,可是妾身却没法子和您分担您的那份苦,这是臣妾这一辈子最痛苦的事儿。你们男人朝廷上的事儿,妾身不懂,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只盼着王爷您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如今妾身自知时日无多,连是否能够熬到天亮也未知,妾身还想求爷答应妾身最后一件事儿,让妾身安安心心地去。”

    “你瞎说些什么,你会好的,过几日就会好的,别整日想着死呀死的,晦气!”胤禟急急地打断了栋鄂氏的话,开口道。

    栋鄂氏嘴巴在笑,可是眼里却滚下泪,“妾身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还不清楚么?爷,求求您就应了妾身吧,求求您,成不成?”

    胤禟看着栋鄂氏激动的气都快喘不上来,赶紧为她顺着气道,“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应着你,什么事儿我都应着你,好不好?我答应了你,你就安安心心地养病吧,成不成?”

    得了胤禟的点头,栋鄂氏这才平静下来,看着胤禟,“妾身求您的事,便是求您,忘了他吧。”

    “你说什么?”栋鄂氏的话让胤禟呆立当场,甚至连他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握着栋鄂氏的手都没有发现。

    “妾身知道这很难,会让您疼,像挖您的心那样疼。”栋鄂氏眼泪流的更急,嘴角却带着笑,“可是就像妾身说的,妾身从嫁给您,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您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健健康康。只要您能平安高兴,您干什么妾身都从未说个不字。那些妹妹们,只要能伺候好您,妾身就高兴。可是,那个院子里的男人们,那是些祸害,不能留!如今,谁不知道那位是万岁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可是您置在那个院子里的男人们,有些人的眉,有些人的眼,肖的是谁,似地是谁,终有一天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在脑子里,若是被捅到了上面——”说到这里栋鄂氏又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好容易缓过劲来才继续说道,“妾身不能看着您万劫不复,所以,在您还没回来的时候,妾身做主,让人将那院子里的人都处置了。这罪,这孽,让妾身来给您背,您今后,就好好儿的,成吗?”

    胤禟怔怔地看着栋鄂氏,许久,落下泪来,握住她的手,“芸娘,这一生,我——”

    栋鄂氏没让胤禟将话说完,只为他擦干泪,“妾身这一辈子,想要过很多东西,有些得到了,有些没得到,但是只一样,得到了以后,妾身便觉得那些没得到的都不重要了,您知道那是什么?那便是嫁给您。这是妾身这一辈子求了得到的最好的事情。只可惜,可惜不能再陪着您继续走下去了……”

    胤禟看着栋鄂氏的话音越来越小,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看着她的手无力地垂在了床边,再也没了呼吸……

    从最初,胤禟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但是到了最后,所有的事情都证明了,只有胤祯才是对的,而自己的所作所为,最终被证明了不过是一个笑话。

    胤禟曾经觉得胤礽不过是个不学无术暴戾荒的草包,若不是他是从皇后的肚子里爬出来的,那太子之位岂容得他来坐,可就是坐,冷眼旁观几十年下来,他也坐的不稳,当的不称职!一想到自己日后要对这样一个人俯首称臣下跪自称奴才,胤禟就觉得浑身都不得劲,所以当胤禩语焉不详地对他说起想要谋得太子一位的时候,胤禟几乎没有多考虑便同意了,他拿出他所有的热情与力来支持胤禩,为胤禩谋划。他的八哥,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行为处事无不受人称赞,就是在民间,那名声也是极好的。一个储君,不就是该这样吗?

    所以当胤祯来劝他的时候,胤禟没有回头,甚至他恼怒于胤祯对自己的否定,从小到大,只要自己看准的事情,便没有一次是走了眼的,在这件事情上,更绝对不会是!自从支持了胤禩争夺皇位之后,越来越多的时候,在胤禟的眼中,胤礽就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家伙,总有一天要被踹下太子之位被圈一辈子的存在。但是,有一天,自己最看重,甚至看重到已经滋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胤祯却跑来和胤禟说是因为胤禩给自己下了蛊所以昏头昏脑地跑去夺储,说是因为胤禩许了自己一个铁帽子亲王所以才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去不回转了。他说自己不会赢,说胤禩不会赢,说自己会变为阶下囚,甚至赔了命!

    这样的话成功地点燃了胤禟的怒火,他气,他恨,他觉得胤祯背叛了自己,所以他狠狠地甩开了胤祯,再也不许他走到自己的地界儿来。他卯着劲想证明,证明他是对的,胤祯是错的,所以他从未想过后悔这件事。

    可是,最终的结果是什么?胤禩被罚去守皇陵,自己因为最后不知道胤禩和胤褆一块儿密谋了这件事情而侥幸逃过一劫,被赏了个不尴不尬地郡王。苟延残喘地活着。

    看着没了声息的栋鄂氏,胤禟失声痛哭,他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的没有得到,他想要在乎的,被他亲手推了出去再也不会回来,他以为会在原地等着他的也离他而去。

    昂着头输也是输了,他先放手的舍那也是舍了,最终,他一无所有,再也无法回头。

    烟消云散,繁华尽处终成空。

    暮春的时候,京里出了一件轰动全京城的大事儿,英郡王妃病殁了,英郡王在处理完了郡王妃的丧事之后竟然在京郊的一座寺庙内出了家!

    这样的一个消息震得全京城的人目瞪口呆,惊的皇上王爷们半天没回过神。

    端亲王一听到这个消息就骑着马赶到了那寺庙里,可是一个人去还是一个人回来的,听说连面都没见着,只有一个小和尚送了一张纸条出来给端亲王,端亲王看了那张纸条许久,才转身翻身上马回了京,再也没听端亲王提起过这件事儿。

    又过了许多年,京郊寺庙的一位僧人坐化了,听说,那个时候僧人手里还握着一枚缺了一角的印章。

    再后来,趁着满头银发的端亲王睡在躺椅上小憩的时候,他顽皮的小孙子在他的书房翻到了一个雕工致地小匣子,满以为里面有什么宝贝的小家伙最终只在里面看到了一张有些泛黄的纸,展开以后,小孩子歪着脑袋用声气的嗓子念出了那张纸上的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地树叶变成斑驳地光斑照在地面上,微风吹过树梢带起沙沙地声响,躺椅上的老人静静地睡着,屋内地孩子琢磨着对他来说还有些太过深奥的诗句。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作者有话要说:才不会告诉你们码这章的时候好几次嗓子发堵鼻子发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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