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五云深处凤楼开。中外欣欣尽子来。

    道是鸬鹚能割股。须知鹦鹉可禳灾。

    司空见惯浑闲事。村仆无知叹破财。

    安得黄金高北斗。即教三殿赛蓬菜。

    话说傅应星推病只要回家。魏监执意不放。见太医用药无效。只得依田尔耕之言。出示招医。早瞲动了一座京城。凡一应挂牌有名的医生。不消说是不用求人引荐。就是提包摇铃推车牵驴摆摊卖药的。也都来鬼混。总指望撞太岁。

    医好了便有一个小富贵。数日之间。来了无数的,这些人何尝晓得甚么素问内经章旨。张李刘朱的议论。有的不过记几句王叔和脉诀。并医方捷径的歌词。还竟有一字不识的。也来满口胡扯。心中黑漆一般的。也来乱闹。这正是:

    奇秘良方值万金。国医曾费一生心。

    谁知鎝髻提筐者。也向人前说点针。

    整整闹了十多日。不论煎剂丸散。应星接来放在半边。

    何尝一滴入口。众人见没效验。才败兴而去。忠贤十分烦闷。那班干儿子都来候问。田吉道刻下有个星士。闻得他推算极灵。现在京城。何不请他来算算。忠贤道住在哪里。姓甚么。

    田吉道姓白。寓在前门上。随即叫差入去请。他如同奉了旨的一般。少顷飞马接来。走到阶下叩头。忠贤细看。原来就是白太始。当日在边上曾代忠贤算命的。忠贤忙起身下阶扶起道。

    原来是故交白先生。请坐。二人行宾主礼坐下。忠贤道久别了。

    一向在何处。白太始道连年在江南。去岁游福建。今同兵部吴淳夫来京。别爷金面。不觉又十多年了。星士之言。可为不谬。

    忠贤道承教一一不爽。常时渴想。今日才见。又对众人道。咱当日微时。在边上遇见白先生代咱算命。说咱日后必定富贵至极。咱也半信半疑。谁知至今所历之事。一字不差。就是个活神仙。你们都请先生推算推算。随即差人到傅应星处讨了八字来。太始排下五星运限。

    细细查了一遍。说道这个贵造。四柱清奇。官禄也旺。只是目下有些晦暗。忠贤道这是舍亲病在这里。服药不效。大限还不妨么。太始道若说死。却也不得死。要说不死。却又运限阴煞。流星扰乱。须向山林幽僻之地。躲些时再来才好。

    过了三年。才身离五浊之中。神游八极之表。后来一段清贵的福分。不可限量。忠贤道先生之言定然不错。等他略平复些。叫他到西山习静三年。再来做官。说毕随置酒相待。只见门上进来禀道。外面有个婆子揭了榜,说善医奇症。忠贤道叫他进来。少刻门役领了一个老年婆子进来。但见他:

    手拄香藤拐杖。身穿百衲缁衣。萧萧短发领头齐。

    行路鵮趄少气。清健身躯奇古。昏花老眼迷离。花篮药袋手中提。腹有神方妙技。

    那婆子一手拄杖。一手搀着个小孩子。才有十余岁。走至檐前放下杖。合起双手。打了个问讯道。贫道稽首了。两边人喝道。村野乞婆要死了。怎么见祖爷不叩头。婆子道我们山野之人。不知尘俗的礼。就见至尊。也不过是如此。忠贤道你这老乞婆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有甚奇方可以疗病。婆子道有有有。绝妙奇方。能医古怪跷蹊病。来救忠良正直人。忠贤淡笑道。这等胡说。你药在哪里。就来医病。婆子向那孩子道药拿来。只见那孩子将双手向两耳边扑了几下。

    取出两个小小弹丸子来。拿在手中道。这不是药。婆子道我这两丸药。不但可医人。且能医国。可救人。亦能杀人。忠贤笑道胡说。药只可医人。怎么医得国。婆子道我这药方儿是出仁义道德为君。以贤良方正为臣。以孝弟忠信为佐。以礼义廉耻为使。岂不是可以医国么。忠贤道既是救人的。怎么又可以杀人。婆子道若是忠臣孝子义士仁人。服之不独疗病。且可延年。若欺君罔上。昧理瞒人。陷害忠良。阴谋不轨的权奸。

    只须我这双丸子轻轻飞去。就可取他的首级来。

    忠贤听了大怒道。你这老乞婆敢于在此胡说。把药拿来看。

    左右接上来看时。却是两个泥丸子。益发大怒道。这泥丸子医得甚么病。打这奴才。李永贞道这老婆子与鬼为邻。怎敢来祖爷前胡言。必有指使之人。可送他到镇抚司拷问去。忠贤依言。即差人拿送镇抚司。见了许显纯。免不得一顿夹打。那婆子只当不知。口中也不叫痛。身上也不变色。显纯道自来多少豪杰。一打便昏。从未见这样个病婆子。转熬得住刑。便大喝道你这乞婆。不招我直夹死你。婆子道招甚么。

    显纯道谁使你来讪谤魏爷的。婆子道哪个魏爷。我未曾见他,显纯道这疯乞婆。你在他府里与你说话的。就是魏爷。

    婆子道就是魏忠贤那个奸贼么。我还要骂他哩。显纯喝道谁使你来骂他的。婆子道没人使我。就是你指使的。左右皆掩口而笑。显纯恐打坏了他。叫且收监。娘儿两个倒在丹墀下。

    酣呼如雷。摇也摇不醒。叫也叫不应。众人没奈何。只得把他们抬到狱中上起刑具而散。二人直睡到半夜才醒。只见:

    萧条圜土已三更。铃柝时传四壁声。

    寂寂空庭月正午。墙阴鬼火尚瞜瞜。

    婆子道是时候了。起来做正经事去。看看手脚皆被栓锁。

    忙把手一拂。轻轻脱了下来。门已锁着。口中念动真言使一个解锁法。那门好好自开。二人走出门来。飞出层垣。

    竟到傅应星寓所来。应星因长夜无卿。尚未去睡。在花阴下步月解闷。只见树下一支小狗儿口牢口牢的乱叫。应星喝了一声。那狗跑过去。少刻又来叫。应星仰面看时。只见树上跳下一个人来。应星吃了一惊。细看时却是空空儿。忙上前挽住手道。师兄何以到此。空空儿道。兄忘了临别之言。时日至矣。

    应星道小弟在此。度日如年。不能脱身而去。师兄此来何以救我。空空儿道兄可能摆脱得尽否。应星道弟一无所恋。时刻怕陷入奸党。身家不保。早去一日。免受一日熬煎。空空儿道我母子昨借医为名。到他府中。指望一席话点化他回头。谁知触恼了他。送我母子到镇抚司拷打了一顿。受了半夜的囹圄。应星道老师何在。可曾受伤么。

    空空儿笑道。尘世中刑法。岂能伤我母子。应星道我们就此去罢。空空儿道缓些。你若就这样去。他只当你逃去。必要到你家中找寻。反添一番骚扰。我有个法使他绝望。走向竹丛边折了一根竹子。同应星一样长。放在应星床上。仍将被盖好。

    口中念动咒语。吹上一口气。顷刻变成应星的模样。睡在床上。

    却是个没气的。二人走到天井里。空空儿将指头在应星腿上画了一道符。在他腿上一拍。喝声道起。搀著手二人腾空飞出墙头。过了正阳门。一齐住下。见孟婆已在那里。应星上前倒身下拜。婆子拉他起来道。郎君能不恋繁华。超脱恶业。可羡可敬。昨日那奸贼拿了双丸去。本该就取他的首级。但他气数未终。冤债未完。还有几处人民。

    尚有罪孽未消。我今且吓他一吓。三人席地而坐。孟婆口中念念有词。没一刻只见两道清气从空而下。空空儿忙伸手接牵著一头青牛。两头骑来伺候。三人骑上。飞也似的去了。

    这正是:

    脱却樊笼汗漫游。飞空一剑度沧洲。

    回思昔日繁华境。赢犊纷纷未得休。

    话分两头。却说魏忠贤袖了两个丸子进宫来。夜间同印月对坐饮酒。袖中摸出两个弹丸子来笑说道。日间有件好笑的事。

    细说了一遍。把丸子递与印月看。印月看时果然是黄泥弹丸两个。上面却有几道红丝现出。看罢放在桌上一张小几子上边。

    二人遂去饮酒看月。令宫女们吹弹唱曲。直饮到三更时分。正欲去睡。忽见那两个丸子突的跳在地上。

    就如活的一般。在地下一上一下乱跳。二人吃了一惊。忙叫拿住。一班小内侍并宫女们满地乱扑。哪里扑得住。跳了一会。忽然嗖的一声响。化为两条白练。在二人身上旋绕不定。

    二人吓得哎呀一声。都倒在地下。少刻又化作两口雪亮的宝剑。

    旋绕离身寸许。险些儿砍著。二人魂不附体。伏在地下。只叫饶命。但见舞了有顿饭时。仍旧化为白练向空飞去。二人在地下几乎吓死。有一个更次。惊魂才定。听不见响。忠贤才敢抬头细看。哪里有甚么刀剑。还是月明如昼。

    爬起来叫人。哪里有个人。宫女内侍都躲个罄尽。只有印月在地下哼。忠贤抱他起来。犹自抖战不已。说道吓死我了。

    忠贤道去了莫怕。印月才睁眼说道。可是见鬼了。忠贤把他抱了坐在床上。才出来叫人点起灯看时。屋内丝毫未动。只不见了两个丸子。印月道那婆子必是个妖人。忠贤道已收他在监内。不怕他飞上天去。二人说毕。收拾安寝。次早宫门上传进来说。傅应星昨夜身故。忠贤听见痛哭不已。随即出宫来到他的寓所。又痛哭一场。忙备衣衾棺睳,请田尔耕来代他主丧。

    满朝大小文武都来□慰。许显纯来说。昨夜狱门封锁完好。那婆子并小孩子都不见了。众人有的道他是妖怪。有的说他是神仙。有的说是幻术。纷纷议论不已。且说魏忠贤因夜间之事。

    吓得不敢深究。忙叫僧道代傅应星修斋醮设祭。著田尔耕告假。

    护送灵柩回峄山村安葬。及回到家。始知应星即忠贤之子。傅如玉尚在。一月前同个老婆子朝峨嵋去了。田尔耕安葬毕回京。

    把此话向忠贤说了。忠贤更加伤感。众义子并那班掌家都来宽慰道。死者不可复生。

    恐过哀有伤贵体。致失天下臣民之望。忠贤才勉强起来。

    心中只是闷闷不乐。便著人吩咐东阿县著落峄山村傅家庄乡保。

    访到如玉朝山回时。星夜来京报知。他依旧入宫办事去了。一月中不觉积下许多事来。小事总是李永贞刘若愚分发。大事俱等忠贤裁决。足足忙了数日才打发清楚。内中只有工部议覆大兴三殿的本内道。钱粮不敷。忠贤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且修造房屋。况堂堂大明天子。没有临御的正殿。何以壮观。遂批下去道。该部再速妥议具奏。工部见了本。都面面相觑道。

    部库钱粮皆有定数。三殿需用。非百万不可。今纵设处。能添几何。尚书著人请工科来会议。科里复上一本道。三殿工程费用浩大。钱粮无从出处。况今辽左多事。海内空虚。民不聊生。

    即使神运鬼输。亦难一时毕集。伏恳圣恩俯念生民膏血。暂行停止。以舒民力。忠贤见了大怒。即批旨将工科概行削夺。即日传旨兴工。那工部各官哪个再敢直奏。现有万郎中的样子。 谁敢向内里搜刮。只得议开捐例。先因辽饷不足。户部开了个捐贡例。那些有钱的秀才。都来纳银加贡。监生亦来加捐。就是布衣。既纳之后。府县也都送旗匾。这些贡监也备几色厚礼茶果申谢。又当贽敬。终日得意扬扬。在府县前如跳傀儡。及至上京廷试,便央人代考。只拚著银子讨科道翰林的分上。又有向选司讲铨选的。价目一千两选通判。二千两选知县。三司首领州同州判皆有定价。人又加些银子。不论年分。即刻选出。

    时人有诗嘲之云:

    虎榜龙门总未经。青灯黄卷亦何曾。

    时人不识玉簪子。乌帽红袍罩白丁。

    又有人作一支曲子笑他们道:

    这官儿何处来。闹烘烘仪注排。四围暖轿三檐盖。

    门前高佳郎官第。架上双悬锡落牌。不登科忽系起光银带。

    这正是官生财旺。利去名来。

    此时那些有钱的出去做官。无非图个名色好看。矷送上司。

    骗个升调。还不敢十分诈害百姓。回家时补服乌纱。也杂在缙绅摇摆。做一个赔钱货。还有一等不足的。也去设法做官。才到任。席还未眗。债主就来索逋。原是想来寻钱复本的。又经欠户逼迫。如何熬得住。只得见一个上司去了。

    便谋去护印。有差出便去钻谋。不管批行。便去需索。就如饿绳见血。苦打成招。屈陷百姓。时人也有诗笑这等人道:非关故把心肠坏。无奈目前来逼债。

    只图自己橐囊充。那管群黎皮骨败。

    这总是因工开例之弊。忠贤又与李永贞等创议。著百官捐俸助工。又要结武官的心。除武职不捐外。那些文官有钱寻的。

    捐还不难。那穷苦的如何捐得起。那些杂职佐贰微员。无处设法。少不得在百姓身上剥削。这正是:

    辽左征求未息肩。又穷土木费骚然。

    却将弱肉滋强食。营得功成骨已煎。

    先因辽饷不足。户部请开了个辽生例。纳银一百两准充附学纳监。这还是白借秀才之名。此番纳银一百三十两。竟准作附学生。同生员等一体附考。大县十名。小县五名。若县中不足。即着乡保举报四乡八镇富户家子弟充补。也有一字不识的。

    都带起头巾来入学。等学院按临之日。才行文候一齐送学。那些人家的彩亭旗仗鼓乐。摆列得十分齐整。图炫耀人之耳目。

    谁知那班新进生员。耻与他们为伍。不肯与他们一同送学。那些村子不知世事。乱嚷道。你们不过是哪里抄来的现成文章。

    于国家何补。我们是白晃晃的大锭与国家助工。反不如你们这无济于世的字纸么。于是争竞到府县面前。官长虽心鄙其人。

    无如开例的旨上。明叫有司一体作养。且又利其厚矷。教官利其贽仪。相与计较。竟不等天明。不待诸生齐集。竟先把这班人送了学。只可惜许多极盛的彩亭旗仗。没人看见。他们却独自扬扬得意。送府县的谢礼。乘此走动衙门。居然称老公祖老 父母太宗师。备厚礼拜门生。遇时节送贺礼。遇寿诞制锦轴围屏称祝。渐渐熟识。

    出入衙门。包揽词讼。告债追租。生事诈钱。恐吓乡民。

    动不动便道凌辱斯文。时人便编出美谈来嘲之道:

    数合论升田舍郎。也充俊秀入宫墙。

    孔门当日多如此。陈蔡如何得绝粮。

    又曰

    俗状俚言意气憨。乌巾在首袖拖蓝。

    问伊文字知多少。惟道家中有百三。

    自忠贤开了这个例。玷辱宫墙。真堪发指。就将这宗银子聚来。终是工大费少。仍旧难支。只得又要百官捐助。内而京堂科道。以及部寺各属。外而督抚以至州县。哪得敢不遵旨捐输。就如挑雪填井。如何足用。又行文各省搜查税契银两。变卖入官的田产赃物。竭力搜刮。那时白太始举荐吴纯夫李夔龙来拜为义子。忠贤留众人饮酒。在席上谈起大工之事。吴纯夫道。舍亲徐缙芳曾巡盐两淮。他说运司库内存积下挖河银。余约有数十万。再者有商人加罚的银子。也有数十万。扬州府库还有鲁公公的家私。这都是无用之项。何不着人去查查。也可济大工之用。刘若愚道。扬州这宗钱粮。确是有的。只恐被前官取去了。崔二哥曾巡察过江北的。可请来问问便知。呈秀因在工上。故是日席间无他。次日差人请来。忠贤问道。崔二哥大工需用甚多。急切难得。这些尚缺的物料怎处。昨日吴七哥说起。扬州尚有开河并鲁保加罚等项。约有百十万银子。可以协济大工。你可知其详细。

    呈秀道这各项银子。或者是有的。大约只得监院项下有些。

    倪文焕道。银子或者有些。也未必有这许多。可着人去查一查。也难定数目。吴纯夫道。每当清理钱粮。部里行文抚按。

    再批到州县耽搁时日。及盘查皆为前任官取去。都为着体面不肯纠举。或时书吏侵挪。把册籍改补。用钱搁起。总是模眣了事。还是差个内里人去方好。忠贤道有理。随与众人议差内官去清查。这正是已纵豺狼吞海内。又驱虎豹入淮南。毕竟不知差个甚么人去清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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