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隐藏身份接近他们,从最近距离观察神骸的拥有者,最后很顺利地融入他们的小团体。偏偏是在良好融入过后,他才毅然选择终结生命,或者说,那个不管是叫生命,还是有其他称呼的玩意儿。

    她明白,这是凯本人的选择。他生前偶尔会透露出真实想法,认为失去了感官能力,就相当于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不过是具有自主意识的幽魂而已。死亡既是结束,也是长眠。

    但是,这件事给她的冲击并不能因此而减少,只会让她持续怅然若失。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遇到意外,她都会立即想起他,怀念他那值得信赖的品质。

    她、克雷德、海恩哈姆三个人加在一起,都不如奥斯那么惨淡。连续几天,它失魂落魄地四处转悠,照常升起的太阳、夜晚伴随月亮的四枚银星、斐云王宫里的石刻雕饰,都拨动着它纤细敏感的神经,提醒它凯已经不在了。

    这显然有点蠢,还不合时宜。但苏眉心知肚明,别看凯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真为他伤心的,实际只有他们这几个人。对他们而言是葬礼,对所有其他人,都是值得连放三天假的庆典。

    因此,她根本不想阻止奥斯,随它顶着那双由火红哭成酒红的双眼,满花园逛来逛去,见人就忧伤地念叨一番。有时它在楼下抽泣,她在楼上观看,决定要把奥斯的中文译名改成“嗷斯”,更符合它的个性,也更形象。

    它不仅身体力行地表达痛苦,还停下了长期以来坚持不懈的写作。要知道,它是一只在赶马车、做饭、向酒馆老板订餐、满足巫妖一切要求的同时,仍然抓紧时间书写小说的犬魔。苏眉眼睁睁看着它这样子,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事实上,她自己都想哭,何况是它呢。

    幸好它有许多存稿,平时只需稍加修改。否则,它将成为违背契约,从而被人类找上的第一头恶魔。

    若干天过去,它的泪水总算干涸了,之前是嗷嗷大哭,现在只动辄抽一下鼻子。它的吐息一直带着硫磺味儿,嚎啕的时候,味道愈发浓烈,常常弄得整个房间像是刚烧过硫石,所以苏眉用不着为这事儿心烦了。

    结果今天,凯的白银猎鹰忽然出现,带来一队身份高贵的稀客。凯的兄弟,艾利奎恩的银月王凯特里安,并未事先派遣使者,也未寄信通知,便直接来到了斐云王国。

    凯的化名来自凯特里安名字的第一个音节。从这个角度看,他们早就和他有过接触。

    银月王会见了新上任的卡加国王,以及在旁跟随的公主,随后直截了当,提出与苏眉等人见面的请求。这是每个人都能预料到的事情,于是请求后还不到十分钟,双方已经面对面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彼此。

    银月王对凯有很深的感情,不然的话,凯不可能随便送只鹰回去,就弄到拿金子也买不到的破咒之锤。此外,兄弟两人长得颇为相似,都有挺直的鼻梁、完美的下颌,以及仿佛滚动着水银的明亮眼睛,无处不在地证实血统的神奇。

    果不其然,刚一见面,奥斯又和扭开了的水龙头似的,情不自禁地往下掉眼泪。它多少有点儿怯场,支楞着耳朵,怯怯看着这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按它胆小怕事的个性,它可不敢主动跟人家搭话。

    头骨恢复了骨头架子的模样,穿着那件黑袍,阴森森地坐在奥斯对面。尽管它提到奥斯,总是一副不耐烦而瞧不起的表情,却很难得地选择了闭嘴,并未勒令它停止哭喊。

    在这场本应十分肃穆的会面中,奥斯的眼泪确实十分突兀。银月王打量着它,盯着它光滑蓬松的皮毛,和毛发尖端透出的黑色,用地球人初次见到鸭嘴兽时的神态,把它好好看了一遍。

    他当然不怪它,甚至都没有感到惊讶。他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苏眉过意不去,伸手拍打奥斯说“好啦好啦”,才郑重地开了口。

    他声音柔和低沉,富有韵味,似乎在胸腔里进行过共鸣,“奥斯。”

    奥斯马上伸长脖子,反射性地瞪着他,等候他的下一句话。

    银月王安抚般地笑了笑,然后说:“我们很少离开森林,但是我有必须要来的理由。我得帮忙处理一些问题。”

    他显然是对着奥斯说话,而非别人。奥斯的诧异多过惊吓,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问题?”

    “我哥哥瑞欧利亚,即你们认识的那个精灵,曾修改过遗嘱,”他温和地说,“他退还了一批最珍贵的王族宝物,拿出遗物的一小部分,送给我的儿女为纪念。剩下的……奥斯,他把剩余的财产遗赠给你。其中有几样东西,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我亲自过来。”

    奥斯好像没听懂,像个中咒的狗头雕塑,愣在了那里。银月王微微一笑,转而使用它熟悉的深渊语,强调道:“奥斯,你将成为一只相当富有的犬魔。兄长拥有的钱币不多,不过,在他的一生中,曾遇见十个以上的惊人宝藏,得到许多纪念品,有些稀奇古怪,有些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这不是明智的举措,可他坚持这样做。这是他的意愿,我有义务帮忙执行。”

    奥斯只安静了一小会儿,然后,毫无疑问地又哭了。它把爪子按在眼睛上,小声说着它不要,它只想要幽星大人回来之类的话。

    奇怪的是,如果这些话出自人类口中,苏眉会怀疑他的用心。但奥斯这么说了,包括对面那位素未谋面的客人在内,每个人都相信这是它的真心话。因此,它的嚎啕才更令人感动。

    银月王看了看它,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苏眉,问了个很多人都想知道的问题,“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神心完蛋后,沿海一带再度焕发生机。死者已经成为过去式,幸存者纷纷擦干眼泪,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家乡。该地区的禁令被迅速撤除,封住的航线也以最快速度开启。海那一边的异乡人可能不会想到,这片大陆刚刚解除了极其严重的危机。

    重建一类的工作,苏眉等人帮不上忙。况且,英雄应该及时谢幕,总站在舞台中间,看起来就不太像话了。

    银月王发问前,她和克雷德已经讨论过未来的计划,所以她马上回答:“我想找个安静但不偏僻的地方住下,也许拜托星辰塔的首席大巫师,请他给我安排一份工作,这样有事可以做,不至于太无聊。”

    克雷德不假思索地说:“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星辰塔能不能给他安排职位,谁都说不清楚,但他的意思异常明确。银月王点头,又把目光移到巫妖身上,这个骨头架子马上动了起来,用激愤的声音,激动地说:“我要走。”

    奥斯的呜咽声里,苏眉吃了一惊,一下子弹了起来,重复了一遍说:“你要走?”

    巫妖冷笑着说:“我本来就不是自愿留下,一直没办法,才不得不和你们混在一起。我不能做喜欢的事情,不能谋取我要的东西,完全失去了自由。现在各国王室愿意付给我报酬,我在几天之内就能拿到手。之后,我马上就走,我要去大海对面的大陆,离你们尽可能远一点。”

    第260章

    巫妖可不是说说而已,它甚至还出示了一张……二十天后启程的船票。

    它把票高高举起。包括银月王在内,每个人都盯着那张票,好像盯着它说到做到的决心。

    票价很昂贵,但它完全支付得起。由于它从来没有到过其他大陆,又不认识可以帮忙的人,尊贵的海恩哈姆大人被迫和凡夫俗子一样,买了票坐船远渡重洋,简直有点可怜。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会有人卖票给一只巫妖?

    苏眉狐疑地望着它,脸色先是无比惊讶,然后慢慢恢复了平静。

    她一开始还觉得,它是不是闲了这么几天,闲到恨不得下个蛋,所以没事也要找事。但这种想法显然是荒谬的。她马上明白过来,巫妖这种存在,就是与正常人不一样。

    它是无害、善良、温和、讲道理的反义词,邪恶的集大成者。黑暗的力量早已渗透它的心灵,让它无法抗拒自己的天性。事实上,它本身乐在其中,根本就不想抗拒。

    它渴望欺骗,渴望杀戮,渴望做坏事。有时候,它用粗暴的手段攫取生命,带来流传多年的恐怖传说。另外一些时候,它耐心装扮成人畜无害的形象,设下精致的圈套,亲自引诱猎物上钩,然后望着圈套里的人桀桀怪笑。

    苏眉在活火熔狱里认识了它。那时它还不能动弹,酷似一只头骨摆件,而且活火熔狱里的每一只生物,不算奥斯,都和它一样狡诈残忍。它所有精力用在指导她,利用她,每天觊觎她头上的那只眼睛,没有力气去实现自我价值,所以也做不出什么恶行。

    再然后,与它同行的伙伴是她、克雷德、凯,以及很好用也很无用的奥斯。除了倒霉的奥斯,它谁都欺负不了,而且欺不欺负,奥斯都会殷勤地完成它的指令。

    巫妖的骨架似乎具有自动清理功能,永远苍白无垢。但它不会让人感到洁净,只会引发对血腥的联想。

    以苏眉为例,她时常想起它的老巢。那里是阴暗幽深的森林,徘徊着嗜血的野兽,泥土里都会翻上鲜血般的颜色。用奥斯的话说,那地方就像巫妖的心灵,永远不会改邪归正,也永远不会有人这样要求它。

    仔细想想,它能同行这么久,还真的出了力,已经很不错了。

    她帮它重新接上魔网,修复了灵魂受到的损伤。它居然留了下来,没有马上出走,到谁也找不到它的地方,笑呵呵地看着大陆陷入战火。这种选择一反常态,根本不像邪恶生灵应有的做法。

    它宣称是为了利益留下,也确实获得了许多利益。星辰塔的法师们发现它的时候,只能捂着眼睛装作看不见,还得送它礼物当作报酬。然而,苏眉仍然不断怀疑,在它心里,这些报酬究竟能不能抵过它遭受的风险。

    它终日嘟嘟囔囔,嫌弃它遇上的每一个生物,却还是陪她去了活火熔狱。现在,最后的危机已经解除,它集齐神骸的心愿落空,看到沙克拉玛的下场,估计一生不想再碰和神骸有关的情报。它没了留下的理由,显然准备放飞自我,回到过去杀人放火的生活。

    问题在于,危机一去,它和苏眉存在本质上的观念冲突。她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它害人,或是谋夺别人家族代代相传的宝物。如果它无缘无故伤害了别人,即使是苏眉不认识的陌生人,也会被她阻止。

    那时候的矛盾,将不再有趣,不再可爱,甚至不再烦人,而是实打实的灾难。

    因此,它必须离开。苏眉要是不想干掉它,也必须随它的便。任何其他选择,都会引发潜藏的危机。何况它心知肚明,它绝对不会是矛盾里的胜利者。等它去了海那边的大陆,离她和克雷德远远的,他们就管不着它了,而它也会拥有梦想中的邪恶生活。

    另外它也赚够了钱,已经要不到更多好处。他们几个人当中,凯把遗产都给了奥斯,所以奥斯其实是最富有的一个,而其他人的财产都差不多。巫妖拿到的工资足够它重新建造一座法塔。那座新塔可能仍然深藏在密林里,却至少和他们隔了一片汪洋大海。

    它选了一个不恰当的时机发脾气,说的倒都是真心话。苏眉把手按在额头上时,它不停挪动,发出咔咔咔的声音,一边用噪音污染环境,一边骄傲地宣布了这个决定。

    “而且我讨厌你们,”它最后无所畏惧地说,“你们两个真让我恶心。”

    它态度这么粗俗,她连礼貌性的挽留都说不出了,只能苦笑再苦笑,回答道:“随便你。”

    巫妖究竟有没有留恋之类的感情,苏眉真看不出来。她相信它有,但更多的恐怕是看着肥肉却吃不到,最后肥肉拥有超过它的实力的焦躁感。她之前从未想过,她会有想念巫妖,想知道它在干什么的一天。

    当天晚上,奥斯淌着眼泪,哭哭啼啼地来找他们。它本来在为精灵悲伤,这时又多了个巫妖,恨不得能长出四个泪腺。幸好它的眼睛一直是红色,不会出现哭红双眼的可怜表情,就只是眼泪流个不住而已。

    它不安地坐在软椅里,屁股扭来扭去。对这把可怜的椅子来说,它的体型太庞大了。尽管木料很好,很结实,但它扭动的时候,这把椅子仍然无法待在原地,总会吱呀响一声,同时滑动一下,表示上面正坐着只体重惊人的犬魔。

    它东拉西扯,转换了起码十次话题,终于说出了来意。

    一天之内,苏眉连续惊讶了两次,一次为巫妖,一次当然是为它。它结结巴巴地说:“克雷德大人,哈根达斯大人,奥斯也要走了。”

    在苏眉的潜意识里,奥斯是他们永远的跟班。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身边总有这么一个跳来跳去,希冀得到夸奖的奇特恶魔。巫妖选择离开,她惊讶过后,爽快地承认那是明智的做法,因为它不想被她干涉,她也不愿意让它不自由。

    可奥斯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它曾经说,它对她的忠诚是无与伦比的,永远不会动摇。这并不是一句空话。它像是攀附她生存的菟丝子,一旦没了后台,很难应付世界上的无数潜在凶险。

    它要走,走去哪里呢?这个世界上,居然存在着比她身边更让它倾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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