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经过数年倾注巨资打造,这所谓的“西海舰队”大小船舶已经多达上百艘,但此番西航的战船不过区区十艘,还要在一个月内分十批依次出发,每艘战船要为十艘商船护航。
    这些商船多是海西托勒密埃及国的,船主们的容貌、语言、风俗与大夏希腊人颇似,都喜欢裹一条白色的袍子。
    毕竟这条印度埃及航线的开辟者就是他们,褚少孙听说,大约数十年前,托勒密的第七个王在位时,一艘身毒船渔船被季风吹到了西方,被希腊人所救,那托勒密七世王便派人跟着身毒渔夫向东远航,早在身毒都护府建立前,他们就是太白港的常客。
    褚少孙好奇这些希腊人都买何物,陈汤直接让人将出口清单给他过目,却见上面除了身毒特产的苏合香脂、乳香、胡椒粉、珍珠、象牙、甘松、龟壳外,最大的两种货物,一是身毒棉布,二是来自大汉南方的丝绸,这是整个西方为之狂热的商品。
    “那彼辈又在太白港售卖何物?”
    陈汤笑了:“大汉本就地大物博,如今再加上身毒,几无所缺。过去彼辈还能运些玻璃来唬人,可如今身毒玻璃工坊遍地都是,自己就能卖给汉商,何苦再从他处购来?”
    “故托勒密国想要丝绸、棉布,只有用金银与铜锭来换!”
    启程这天,褚少孙与陈汤乘坐的是这支西行船队的旗舰,一艘庞大的“大翼”,在大汉,舟师最大的船是楼船,但楼船在海上简直是顺风倒,大翼也得加以改造,使之适应海上航行,就褚少孙所观,这船吸收了托勒密埃及海船的式样。
    至于其命名,则曰“乐浪号”,骠骑将军给西海舰队定了规矩,以大汉临海郡来命名,从北开始,第一个郡便是乐浪郡,与后浪校尉倒是极配。
    船上能容纳两百号人,眼下一半的地方装了压仓的货物,故不满员,大概五十名汉人兵卒,多是高梧桐所谓的“南人”。外加五十名身毒桨手,他们虽然身材矮小,却结实强健,多年的划桨生活使得众人肩宽臂壮。
    陈汤还抽空给褚少孙解释了,为何要等到入冬才航行。
    “骠骑将军称这海为身毒洋,每年二月至八月盛行西南季风,十月至次年一月则盛行东北风,乘风而行,其疾胜马,先生勿忧,不消一月,就能抵达埃及!”
    褚少孙恍然,难怪埃及商贾要在太白港待好几个月,原来也是为了等风,这么一算,他此去不是想回就回,起码要在埃及随船队待到入夏。
    随着一声锣响,潮水涨起时,乐浪号引着十艘商船出了海,随着船桨整齐划一的动作,陆地一点点被抛在身后,船身也在海水中晃动,褚少孙感到甲板在脚下起伏不定,然后……
    从没有坐过海船的褚少孙,就不由自主地趴到船舷边,把朝食交给大海——他吃的是稻米饭和炒鸡子,加了身毒当地就有的混合香料,被任骠骑改进过的咖喱,味儿有点辣。
    ……
    出海的前三天,褚先生晕得七荤八素。
    “无事,岸上再勇猛的汉子,到了海上,依然要脚底打滑。”
    陈汤是如此安慰褚少孙的,他可最有经验了,褚少孙想起来,当初陈汤可是连泳都不会游,就敢加入舰队作战的。
    最初几日,褚少孙几乎吃不下东西,即使强迫自己吞咽下去,食物在肚子里也留不长,但他渐渐有了经验:呕吐的经验,知道选择哪边船舷才不会被风戏耍,让污物全溅到了自己身上了。
    起风的时候舒服点,虽然很冷,但空气中有股清新的咸味。可一旦风太大,船队就不好受了,这身毒洋上的云雨说不清楚,有时从东方来,夹带着滚雷和闪电,黑沉沉的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有时来自北方,寒冷严酷,狂风仿佛能把人刺穿。
    那时候,水手们在甲板上操控船只与风浪搏斗,而褚少孙就只能躲在隔舱里瑟瑟发抖,若是忘了将自己系好,就会被从一边甩向另一边,他能感觉到船被暴怒的海洋扭曲着,拍打着。
    这艘西海舰队的旗舰乐浪号,有时亦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阵阵,声音如此之大,仿佛随时可能崩解。有时候,海水透过舱口灌进来,将可怜的褚先生全身浸湿,令他忍不住尖叫起来。
    但也是半路才学游泳的陈汤校尉,却能在颠簸的甲板上如履平地,用他勤学苦练的经验,指挥船员挺过凶险的海浪。
    陈汤还让人开了一桶“烈酒”以鼓舞桨手们的士气,还让冻得发颤的褚少孙也尝了一杯,褚少孙过去没喝过这种酒,一口下肚,只觉数条火蛇顺着喉咙蜿蜒而下,穿过胸膛,辣得他又吐了。
    船员们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最喜欢见这种场面了。
    陈汤告诉褚少孙,这烈酒是骠骑将军“炼丹”的副产品,点火都是烧着的。除了给河中苦寒之地的戍卒们送去御寒外,就统统给了船队,虽然靠近热带,但冬天的风浪还是能让人冻僵,只是得限量喝。
    褚少孙还是喜欢黄酒果酒,这烈酒是属于水手戍卒的,贵人文士绝对喝不惯。
    但陈汤看似白面书生,却能和一群大老粗打成一片,推杯交盏,嬉笑怒骂,甚至会用南方方言问候别人的母亲。
    靠着烈酒激励士气,他们挺过了巨浪,紧随其后的十艘商船竟也完好无损。
    海上虽然有风暴的危险,但也有喜悦和美丽的瞬间,夜晚时,大海像丝绸一样泛着涟漪,起伏不定,水面上明月皎洁。
    但这也让褚少孙感到不安,因为他已经好些天没见到陆地了,初时不觉得,时间久了他却像是离开了母亲怀抱的婴孩,惴惴不安起来,一直怀疑船队是否偏离了航线。
    “有它们,便不会迷路。”
    陈汤却十分自信,他已经在这条航线上来回三次了,每次都带不同的水手,护航是假,练兵和熟悉路线是真。
    而使船队不会迷失方向的利器,一是从希腊人处学来的航海星盘,用来对照天上星辰,二是骠骑将军十多年前令人所制的”罗盘“,此物是舰队机密,可指南北,阴雨天也不受影响,如今还安了透明玻璃片。
    知道方向,又改进了海船,便不用一定要沿着岸,冒着触礁的风险慢慢走了,陈汤指着北方道:“更不必再借安息港口停泊,徒生事端。”
    褚少孙知道,十年前河中都护府建立时,大汉和安息关系还很不错。但随着骠骑将军进军身毒,安息对任将军的疯狂扩张感到不安,后来乘着安息两王相争,任弘又南下灭了安息属国乌弋山离。
    安息内战很快结束,那位曾在撒马尔罕拜见过任弘,苏林家的苏雷纳扫平了安息王的对手,次年,也就是元康三年(前53),大秦条支郡守克拉苏乘机东征,想要一举兼并安息西境,结果又功败垂成,为苏雷纳所杀。
    苏雷纳一时风头无二,成了当世名将,安息也达到了极盛,同身毒都护府的关系也微妙起来。尤其对都护府绕过安息,直接与托勒密埃及贸易十分不满,这让安息中转的丝绸无法卖出高价。
    双方有了间隙和提防,安息对途经他们港口的汉人船舶课以重税,从那以后,船队索性不过安息了。
    虽然陆军那些人也有叫嚣进攻安息的,海军中亦有好战者希望复制狮子国之役,也在安息占个港口。但陈汤知道,骠骑将军对安息毫无兴趣,目光一直在盯着海西的大秦国。
    风平浪静的时候,因为褚少孙虚心求问,陈汤也会与他说一些他所知的大秦之事。
    “大秦国虽无君王,却有三公执政,第一位便是死在与安息交战的条支太守克拉苏。”
    “其二是在大汉亦十分有名的将军庞培,我听说因他屡并土地,屠戮甚重,国中有人称其为‘小白起’?”
    确实是这么叫的,褚少孙也只是道听途说,说这位庞将军在大秦权势如同君王。
    陈汤却摇头:“庞氏不如白起远矣,白起一生未尝一败,可这位庞将军,刚刚输给了一人。”
    这褚少孙却不知道,惊讶地问道:“谁人?”
    陈汤道:“大秦三公中还有一人,姓凯名撒,或说他乃大秦国西方高卢郡太守,为大秦扩地千里,骠骑将军则笑称其为‘凯太师’,也不知是何依据。”
    “据说,那大秦国承暴秦之制,亦有关内关外之分,外郡太守不得带兵渡河而入关内,否则形同反叛。结果这凯撒太师仗着边军壮大,径直带着西军渡河进京。凯氏与庞将军战,大胜,夺了大秦都城罗马。如今庞培一败再败,已逃到大秦东方各郡。”
    此事褚少孙是全然不知,愕然不已:“如此说来,那大秦国也是两雄相争,一分为二了?”
    船颠簸了一下,将褚少孙的心也给颠了起来,这可是大事啊,大秦一直是大汉这十年来的假想敌。
    陈汤颔首:“这就是先时褚先生在都护府中时,骠骑将军匆匆回去,只待了一夜便又离开的缘故,便是惊闻这消息。”
    褚少孙恍然,低声道:“那吾等此去托勒密埃及国,除了照例护航、通商,遣使外,莫非亦是奉将军之命,要细细打听大秦国战况!好知道凯氏与庞氏,孰胜孰负?”
    “先生聪慧。”陈汤大笑,但又望着黑黝黝的西方,目光深邃。
    这次航行,他还另外肩负有使命,远没有褚少孙以为的这般简单!
    ……
    ps:第二章在0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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