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四已洞悉靖公之意图,然而实在不愿看内衅于此内忧外患时挑起,待金陵催促电报一再来询的时候,表示坚持原来的调查结果。而外界却又有一个新的说法出来了,言此案赣系督军聂容川也涉嫌其中,曾在机场向美国公司购买飞机时利用关系收取大量回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家口口相传,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街头巷尾竟无一人不议论。官场之污之腐让人们愤怒,先有猫腻后纵火灭迹仿佛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舆论铺天盖地,而最高统治者在无比恼怒的情况下,下达手令,斥责军统办事不力,命卫四立即回石头城,由保密局接手处理;同时拘押刘景和,而那名“肇事士兵”连同其负责的系列长官,统统枪毙。

    瞻园路。

    这条路得名,由来自明朝嘉靖年间保留下来的一座园林,为徐达七世孙太子太保徐鹏举所建,取自欧阳修诗“瞻望玉堂,如在天上”之意,占地广阔,达两万余平方米。

    路之北为瞻园,路之南,那座嵌着鎏金77号的大黑漆门,则是众所周知的军统所在局办公地。

    附近的老百姓们都晓得,大黑漆门平日里关得死死的,不见人走动,可是,一到夜深人静之时,这里却门户大开,特务们往来其间,汽车开进开出,仿佛另一个昼伏夜行的世界。

    在这个黑夜的世界里,卫四就是王。

    他已经从赣北回到金陵,没有见到总座,但也没有撤职或者更进一步的命令,就那么吊着,仿佛刻意让军统之王尝尝冷板凳的滋味。

    师鹤徵打了电话来,让他稍安勿躁。

    有什么好躁的?他淡泊的将茶撇过第一道沫,第二道汤色碧绿明亮,递给对座的人。

    卫六接过,闻了闻茶香:“不愧明前龙井。”

    卫四笑笑,轻啜一口,怡然不语。

    卫六看看他,“白纵到了赣北,不过一天时间就宣布搜集出许多纵火证据,我看他与其不如说欲置刘系于死地,更是针对你。”

    “你相信那些证据吗?”

    “我相信你。”

    “那么,那些证据,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卫六注视他:“四哥,我担心的是你。”

    “哦?”

    “你难道没听说,现在有人告发你,说你不仅包庇纵火真凶,而且举措失当、将《密报纪要》泄露出去;又列举了《军统十大罪状》,什么手段血腥,杀人如麻,冤牢酷狱,结党营私……没一句好话?”

    “军统自成立之日起,这种话听得早不是一箩筐两箩筐了。”

    “可是这次不是外界!是内部密呈!”

    卫四停顿了顿,“——我知道。”

    卫六瞧他,仍是不急不徐,“你都知道?那我问你,那份标明了‘绝密’字样的《密报纪要》,你知道不知道是怎样落到赣北小报手上的,以你之能,若真如那个告发者所说‘举措失当’,岂非笑掉人大牙!”

    “的确,我也思索了很久,然后,刘景和提醒了我。”

    “刘景和?”

    卫四转着手中茶盏:“这两日我镇日静坐,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跳脱出来,一切便看得清了。”

    卫六道:“你说说看。”

    “明面上老头子是拿皖系开刀,实际上,也在警告我,甚至,可以说是一石三鸟之计。”

    “你?他对你也——”

    卫六稍想,恍然大悟,“那么那个第三鸟,是赣系?”

    “不错,赣系向来是激进派,早对党国一系列所作所为不满,聂容川常说南国的民主挂着羊头卖的狗肉,又有迹象表明他与匪军有勾结,总座如何能不设计除掉这块心腹之患?”

    卫六面色少有凝重:“大哥那边因为美国军贷援华款项处理事宜与老头儿二度闹翻,如今又来对付你——”

    卫四哂笑:“干特务这种工作,理当深知不死于敌人之手,便死于上头之手。”

    卫六震动地望向他。

    卫四依然淡淡:“从第一天起,我就明白。”

    园中花团锦簇,草长莺飞。

    良久,卫六道:“我原本过来想告诉你,泄漏《密报纪要》的是白纵,让你小心,如今看来,竟是老头子一手策划。”

    “白纵不过老头子身边一条狗,老头子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但我先前以为,老头子待我们,总跟外人不同。”

    卫四平静地:“军统局与保密局看起来相互制约,其实谁更受老头子喜欢,一望而知。白纵可以直接向老头子报告,不需要他人插手,而军统,则必须先经过侍从室;人事安排上,保密局就白纵一个局长,副局长他自己委任,军统呢,三个副局均系指派,由此可窥端倪。”

    “但我见过老头子对白纵或骂或打,对你却从不曾这样吧。”

    “说明对我工作满意?”卫四笑了,“也许。不过你不觉得,‘打是亲、骂是爱’在这里更体现了亲疏关系么?”

    卫六掏出银币,在指尖绕动。

    卫四观望着银光流转:“十七年来,军统作为‘领袖’的耳目爪牙,所受的攻击岂止一次两次,党内各派系,表面避退三舍,暗地里哪个不想置军统于死地!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与民主不合等等,各种各样的理由早找全了——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头子,他怎么想。”

    “军统是在你手中发扬壮大起来的,正因为有了你,党内虽派系林立,却全不敢反抗老头子权威,如今用过了就扔?”卫六轻轻笑:“也未免把我卫氏看得太轻了!”

    “介人……”

    “大哥同样,殚精竭虑为国库操劳那么多年,结果一场北伐下来全掏空了不说,还要怪是大哥的责任;美援到手,马上嫌他碍手碍脚,过河拆桥——四哥,我们早该看清了。”

    卫四视线转向窗外:“看清了又如何,放眼大半个中国,除了靖氏,其他的更不成个气候。”

    “四哥,莫非你还是个‘愚忠’?”

    “否则呢,像皖系那样?”

    卫六笑:“刘啸昆蛰伏,而刘景和,本来就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

    “是啊,难为他在赣北呆了三年呆得住,”言及此卫四也笑,别有深意地瞅自家弟弟一眼:“说不定是因为某人的关系。”

    卫六不接这茬儿:“更是养精蓄锐吧。这样说来,我倒有个猜测,那个放火的士兵,其实是不是也是老头子安排的。”

    卫四目光一闪:“老头子故意要毁了它!”

    “诚然。想来当初刘氏打着为国献空防的口号,实则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家手里,不是为将来的图谋做准备?”

    “而外面谣传的赣系与其有往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两兄弟默然,卫六银币一收,大洋在他手中骨碌碌转动:“看来老头子这一手,策划了许久啊。”

    “牵一发而动全身,故尔并非我愚忠,靖氏城府之深谋略之远,也确为他人所不及。”

    “不,四哥,你错了。”

    “哦?”

    “你走入了误区。我们要效忠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如果只狭隘在某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愚忠,是小忠;忠于国家民族才是大忠。以前我们认为靖氏能代表这个民族能挽救这个国家,所以我们竭尽所能,可这么多年后的现在,这个信仰还在吗?”

    “……”

    “我一次次的待在国外不想回来,后来我想清楚了,与其说是对中国失望,不如说是对靖氏失望,对他口口声声的党国失望,人事与派系间明争暗斗,上下倾轧;无官不贪,法纪荡然;士无斗志,将不用命……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靖氏猜忌之心又浓,四哥,你刚才说跳脱出来,你真的能跳脱出来吗?”

    卫四神色一厉,盯着卫六,卫六毫不退让,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们的利益绑在了一起,对吗。”

    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卫四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记得小时候四哥说,如果个人有能力,又何须家族的倚仗,那些动辄拿家族显摆说事者,是你最轻蔑的。”卫六目光往下,看住他双膝:“那时大家都避讳你的腿,你却告诉我,总有一天,你让大家看到你这个样子决不是惋惜怜悯,而是害怕尊敬。你做到了,不是吗?”

    他眉宇温柔,卫四忆起年少时光,那时只有他这个弟弟,这个弟弟笑嘻嘻的靠近前,抚摸着他的膝盖,仰头对他说:“四哥没关系,以后我就是你的脚,想去哪里我来背,好不好?”

    后来他也真的实践他的诺言,虽然身体小小背不动他,却跟上跟下大清早睁眼来大晚上合眼去,那是他心情最坏的时候,要熟悉轮椅,要面对那些自以为在背后的偷偷议论,要习惯再也不会动的软弱的双腿……每次他从噩梦中大汗淋漓的醒来,痛恨自己毫无知觉的下半身,指甲掐到肉里,然后面前就会出现一张笑颜:“四哥今天好点了没?”

    他不知道他这个弟弟为什么能总是笑,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却忽然明白,不是他这个弟弟爱笑,而是笑是从那时候养成的。

    为了他的笑。

    如阳光般一点一点驱散阴霾的笑。

    直到……他自己也被绑架。

    ……所以,后来他要求进军统。

    他要让人从此一提到卫氏两个字就会不寒而栗,就会打消觊觎之心,就会明白,他们惹到的是什么。

    是的,他做到了。

    他凝视着对面自家兄弟,就算今日他成了人人口中敬畏的魔王,杀伐冷酷斫人如草芥,惟独他,是他心中唯一的柔软。

    “人们一向将卫氏与靖氏相提并论,我承认,这泼天富贵、炙人权力由靖氏带来,靖氏若不保,我们难免消亡;可是,如果这富贵与权力是建立在腐朽之上,那么这腐朽终有一天会消亡。”

    卫四忽觉苍凉:“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这样想的。”

    “是吗,”卫六嗤道:“照目前情况看,就算还没到消亡,老头子也可以随时把赐予我们的收回去呢。”

    “靖卫两家,利益在一体,就算大哥下台,我下台,也不会真的动摇根本……这么多年,分不开了。”

    “那么,就把它彻底挖掉。”

    卫四微微眯起眼。

    若是他的手下在这里,铁定一哆嗦。

    “四哥知道涅磐吧,”卫六非常沉静而又非常坚定地道:“只有死,才可以换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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