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海田河的春天,步履沉重,姗姗来迟。在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梁安以海口商会名义,发动全城商户抵制洋行,三姨太张春堞给刘财来划了底线,远在南洋的汉姆先生电报给英国洋行老板杰克,那艺术家风范的杰克,迫使他跟话不投机的柏森一道出牌,德行洋行史密斯先生也是不了了之。仿佛一夜之间,众人都作鸟兽散,柏森孤掌难鸣,阴谋破产。这场战役,没有赢家。琼州远洋货船莫名沉没,何牧人打击极大。南洋股东纷纷来电质问,要他调查货船沉没事件,倍感压力。此时,他就像一只刚从一个陷阱重重,弥雾阴森的冬天里冲出来的猛兽,立于海田河的口岸上,看着琼州远洋沉没的货轮正在被打捞而起,心如刀割。做为一个热爱船务,并以之奋斗一生的男人,每艘船都是自己的孩子,那缓缓升出海面的货船残骸,仿佛自家孩子夭折,让他欲哭无泪。

    忙活一天,何牧人心情极为沮丧,步履沉重的回到了得胜沙,刚到公司门口时,双脚钉住,两眼傻呆。他看到,多日不见的何兴林,一扫往昔踌躇满志的模样,衣着邋遢,目光呆滞,神情悲壮,仿佛遭受了什么东西的巨大打击。

    何牧人跨步向前,叫道:“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何兴林望着激动的何牧人,呆默无语。

    何牧人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请何兴林上楼。上了楼,他泡人泡了茶,端来热水,请何兴林洗把脸,但是他却呆坐,一动不动。

    何牧人关上门,俩人默默相望,好久,何兴林才说道:“种子全坏,一颗子儿都不剩了。”

    何牧人心里着实一惊,故作镇定,安慰道:“叔,您先喝杯茶,慢慢说。”

    何兴林吞吞干渴的嘴唇,却全没喝茶的心情,继续说道:“第一次播种失败,还剩数百颗种子,我分几次育苗,都没有成功。我看过了,种子没问题,选地也没问题,排除李可道先生所说的纬度,我思索数天,还是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数千银元的投资,全打了水漂,南洋诸位股东,要知道这个事,估计都要火烧屁股跳起来了。”

    何牧人语气沉重地说道:“叔,您别往坏处想,要不我陪你亲自下南洋一趟,当面把情况讲清楚。发动他们追加投资,咱们重新买种,多次试验,总会成功。”

    何兴林面如死灰,僵硬地说道:“我只怕此次南下,股东们不但不追加投资,还会叫嚣撤股。”

    何牧人昂起头,目光如炬,坚定地说道:“叔,你别灰心。他们要撤股,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追加投资,直到你成功为止。”

    何兴林为之动容,悲痛地说道:“牧人,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何牧人目光顿然暗淡,说道:“你当初警告我或许是对的,但我不后悔,损失一艘船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终有一天,这狗日的法国佬,要被我们赶出海口港。”

    何兴林沉默神伤,不作表态。何牧人接着说道:“叔,咱们准备一下,一起下南洋去,把咱俩这两件事处理好。同时我也在想,移植橡胶这个事,也不能蛮干,必须电报郭盛,让他给伦敦电报,把郭强请回来,或许会有用处。”

    何兴林望着何牧人,眼睛闪过一丝亮光,若有所悟地说道:“对,我们应该把郭强请回来。这么多年了,他跟随李可道先生,应该学到些真本领。”

    何牧人和何兴林说好,没几天走了。他们抵达槟州的数天后,郭强也从伦敦回到槟州。郭强多年不见,容光焕发,文质彬彬,学究气浓。就像一群飞散的鸟,重新回到了重新出发的地点,众人欢聚一堂,不胜感慨。何兴林来时,还从乐会三洲河园地里挖数小袋土,他将装土的小袋子交给郭强,郭强化验了数天,很肯定地告诉何兴林,土质没问题。

    郭强这个论断,让何兴林既高兴又迷茫,问道:“这么说,那是气候的问题?我没法将三洲河的空气带来,要不然你都可以验验。”

    郭强摇头笑道:“不用验,空气肯定也没问题。”

    何兴林更是疑惑了,问道:“那是什么问题?”

    郭强沉吟良久,说道:“以我多年跟李可道试验的经验判断,问题出在种子上。”

    郭强一话,犹如一石沉湖,激起万千波浪。何牧人,郭盛,以及何兴林都不明所以,望着他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郭强望着他们惊异的表情,淡定地说道:“回来之前,李可道先生很婉惜地告诉我,他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所以失败了。但是他又不可能去一个跟跟槟城气候相似,纬度相远的地方去做试验。那样不符合英国利益,也没有什么意义。他告诉我,如果我能回海南岛做试验,或许会有重大收获。”

    何兴林一听说郭强要随他回海南岛,心情大爽,仿佛有一股力量自天外而来,重新注入他的身体,让他焕发活力。

    郭强接着说:“此次回来,我一直在船上思考一个问题。达尔文的优胜劣汰进化论,一下子将橡胶种子播到一块陌生的土地,这就好像让一个南方人,一下到丢到北方寒冷的天气里,那是很难适应的。最后的办法,就是创造条件,让它有限度的的适应条件,从而循序渐进,最后才彻底扎根生存。”

    何兴林惊喜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郭强自信的说道:“我的想法是,先育种,再运回海南岛种植,这样可大大提高橡胶树种的存活率。”

    何兴林茅塞顿开,大声叫道:“土鳖就是不如海龟,还是你厉害。真行了你。”

    郭强没有得意,而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说起来很轻松,做起来很难啊。育种成本高,运输成本也大。而且你也知道,不要说育苗,就是树种也是不能随便出国的。我们要干,只能偷偷摸摸着来。”

    一话说得何兴林顿然沉重起来。上次购买数千颗树种,就是偷偷摸摸着干的,还好有何牧人的远洋船务公司接应,而且树种携带较易,才安全回到海南岛。可这次数千颗种要育苗,仅只偷运就是个技术活哪。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何牧人说道:“叔,偷运的事情,我来想办法。现在最关键的是做通股东的思想。”

    何兴林听着,心里让压着一块巨石,喘息难受。好久,他才缓缓对郭强说道:“我们开股东大会的时候,你必须来一趟。”

    槟城琼州会馆,琼州垦务股份有限公司的数个股东,围桌议事。何牧人,何兴林,以及郭强兄弟都参加与会,他们一行人面色沉重,沉默寡言。南洋其他股东,一听何兴林将数千颗胶种,全打了水漂,立即轰炸了起来,满室嗡嗡作响,有人甚至吵着要撤股。

    何兴林望着众人,沉痛地说道:“撤不撤股,先等我把话说完。郭强,你把问题给大家伙说说。”

    郭强站了起来,将他那天跟何兴林的话,大约又重述了一遍。众人都知道,郭强近几年跟随英国植物学家,在伦敦搞胶种试验,熟悉植物学,他论证种子失败的原因,很有说明力。众人听完,都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这时,何牧人站了起来,环视周围,说道:“诸位琼州贤人,琼州垦务出现如此重大失败,我跟大家一样心痛不已。然古今以来,创业从来无不是艰难险阻之事,我何牧人新创琼州远洋之时,也是困难重重,有幸得到诸位贤人相助,方可助过难关。但是,琼州远洋跟琼州垦务,永远不能相提并论,不是一相档次。举目中国,我何牧人做船务,不过是步后人之尘,没有可圈可点之处,而我叔何兴林举众贤之力,成立琼州垦务,在中国史上,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若成此大事,我们不但为琼人争了光,更为数万海外华人扬了名,千秋留名。做实业,就不怕失败,在座诸位贤人,你们闯荡南洋,哪一个不是摔个头破血流,才走到今天的?然而让我兴奋的是,郭强找到失败根源,并提出科学的育种新举措,让我们都看到了希望。别人都说,我们何家出了两个疯子,一个是搞船务的疯子,一个是搞胶林的疯子,今天我要告诉大家,我没有疯。我不但不准备撤股,还要加倍追加投资,给琼州垦务入一万股。”

    话语刚落,全场一片哗然。果然是疯子。第一次举众贤之力,才凑齐五千股,何牧人竟然一下子入一万股,真不要命了哪。

    何牧人一下抛出如此重磅炸弹,何兴林和郭强兄弟都坐立不安。何牧人目光如铁,异常坚定地又环视众人一圈,说道:“舍不得孩子,就套不住狼。我琼州远洋都损失了一个孩子,沉了一艘货轮,给洋行沉重打击,我都觉得值了。今天我就是要再舍得一孩子,助琼州垦务一臂之力,不成功,便成仁,我他娘的就豁出去了。”

    众人都沉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不再吱吱喳喳,指手划脚。良久,只见一个瘦脸黑肤股东,站了起来,说道:“牧人兄说得好哪,咱琼人不远万里,哪一个不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拼出来的。我们连丢命都不怕,难道还怕受不起这几次打击?我表个态,我个人也追加两千股。”

    众股东见有人表态,也纷纷不示弱地五百股,一千股的追加,竟然有两万五千股之多。何兴林听着这数据,心里如潮澎湃,翻滚拍岸。只见他站起来,拱手作揖,说道:“众乡贤如此抬举厚爱我何某,何兴林做牛做马,也要义不容辞、担此大任,决不定众乡贤之重托。”

    何兴林面向全场,重重地鞠了三躬。他直起身时,全场响起一阵热烈掌声,他双眼迷糊,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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