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柏森果然先下手为强了。力克力洋行调派三艘巨轮,派出大量劳工,发传单,打出航速最快,服务最全的广告,与琼州轮船公司争夺业务。琼州远洋轮船公司试航那天,法国巨轮也敲锣打鼓,与之同时出航。双方在海上,加大马力,拼命追赶,唯恐落于人后。何牧人的德国造巨船,有惊无险的,先行第一个抵达马来亚港口。世上没有回头的箭,柏森输了第一回合,两个月后,他隆重推出往返马来亚的半价船票。这个举措犹如平地起惊雷,在行内掀起万丈波娘。

    汪兴头都大了。公司新立,何牧人任董事长,他任经理,以前看到洋行买办,觉得人家多潇洒自如,挥手之间,就能日进斗金。现在他坐上这个经理位置,方才知道钱不是好赚的。况且,他和何牧人都是江湖新手,对方来势迅猛,降低票价,大把烧钱,就是想灭琼州远洋轮船公司于襁褓之中而后快。

    这时,何牧天天窝在公司二楼,闭门不出,冥思苦想。他办公室面积不大,一张办公桌,二三张坐椅,一张躺椅,左壁挂着一幅百花争艳图,壁后贴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自强不息”,此字是本城著名书法家,家住西门街的赵诚明的作品。办公室外,就是员工办公室。新员工很是惧怕这新老板,上班悄悄来,下班悄悄走。如果没事,尽量不去打搅他。而何牧人,整天就面对窗外发呆,窗外就是忙碌的海口巷,目光透出去,恰好可以看见海上他的巨轮和法国人的巨船。

    海口港就是比武擂台,法国人已上阵挑战,如果力气不支,被打下擂台,然后他们还要嚣张的挂出一条巨大横幅,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何牧人不知几天没出公司大门了。他整天窝在楼上,凝望大海,像一个伟大雕刻艺术家,手握钢刀面对一个巨大树根,不知从何入手一样惆然若失。他双眼都熬成了猪眼圈,布满血丝的红眼睛仍然如狼似虎,炯炯有神。这天,他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伏在案几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有人敲门,他急忙昂头立身,双手迅速摩挲脸部,驱赶困乏。他不喜欢被员工看到一个疲惫的老板,他要把最富有激情和抖擞的一面展示在他们面前。他要以身作则,世上没有什么困难能打倒他,除非他愿意让自己倒下。

    整理完一切,门外又响起敲门声,他神情庄严,叫道:“进来。”

    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员工低声说道:“老板,有个客户想直接找你谈谈。”

    何牧人看着桌面的文件,说道:“你可以带去跟汪经理谈。”

    男员工一脸苦楚:“可是对方说,一定要亲自见您一面,跟您谈。”

    何牧人昂起头,稍微顿了一下,点头道:“带进来吧。”

    男员工退出去,何牧人站起来,准备迎接客户。然而,当对方进门,顺带将门关上时,他立即惊呆了。

    来者竟然是梁倩!

    尽管何牧人和梁倩只有一面之交,但他已经知道她是梁安的胞妹。此时此刻,她主动出现在琼州远洋轮船公司大楼内,可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怎么,不欢迎?”梁倩吟吟笑道。

    已是深冬,梁倩身着圆领旗袍,神态端庄,显得落落大方。何牧人神为之变,挤出一丝笑容,示之坐下。梁倩隔着案几,在何牧人对面,从容坐下,脸上闪着青春灿烂的笑,似乎有天大的喜事。

    然而何牧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问道:“请问梁小姐有何贵干?”

    梁倩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请问何老板,你们这里经营的什么业务?”

    何牧人笑道:“远洋贸易运输和商运。”

    “这就对了。”梁倩也迎之一笑,“我来就是跟您谈的运输业务,难道大冷天的,还要跑来讨你的茶喝?”

    “梁小姐不要误会。”何牧人客气说道,“您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在下受宠若惊啊。”

    一句一话,都是招式来往,刀光剑影。

    梁倩凝视着何牧人,说:“何牧人,我家有一大宗南洋生意,想拜托你公司接单,不知何老板想不想做。”

    “哦,是吗?”何牧人镇定的应对,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招式,可既然过招,就得继续,“什么生意,说来听听。”

    “我们梁家跟马来亚有一笔赤糠和槟榔生意,想拜托你们公司托运。”梁倩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眼睛还是一闪一眨,盯着何牧人不放。

    “哈哈哈!”何牧人突然击掌,昂首长笑,“好玩,好玩。”

    梁倩脸色渐变,问道:“怎么,何老板您不想接单?”

    何牧人站起来,绕过案几,走到梁倩面前,手指窗外,说道:“梁小姐,你们经商世家,耳听四方,眼观八面,不会不知道力克力洋行船务公司吧?”

    “当然知道。”梁倩也站了起来,直视何牧人。他们的鼻尖似乎都要撞到一会儿去了,可双方没有一个是畏惧而缩的。

    何牧人见对方处惊不变,不禁为之一颤,果然是来者不善。他转身走到窗台,对梁倩招招手:“你过来。”

    梁倩稳稳地走过去,立于窗台下。何牧人指着窗外说道:“看到没,左边是力克力洋行,右边是你们梁家准备兴建的商行。我当初是要跟洋行斗,才选址于此的。你梁家也是要跟我何牧人斗,也才选址于那的。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梁倩沉沉地说道。

    “这就对了。”何牧人神情不由激动了,说道,“法国佬现在想灭我,打出半价优惠船价,你尽可以找他们去谈呀,干嘛找我这边找,想羞辱我还是怎么?”

    梁倩逼近何牧人面前,冷冷地问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过来羞辱你的吗?”

    何牧人心头又一颤,扭身转向窗台,朝大海远处望去。说道:“那你说说,此举何意?”

    梁倩定定地站着,不说话。

    何牧人缓缓地转过身,疑惑地望着她。她才缓缓说道:“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是海口的英雄。”

    何牧人一惊,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还用我解释吗?”梁倩眼里闪着些愤怒的眼光,说道,“满海口城人谁不知道,你成立琼州远洋轮船公司,说得好听,就是想扬我国威,驱逐列强,垄断海口港。可是你想过没有,仅靠你一已之力,能完成这个宏大心愿吗?”

    犹如一阵寒风吹过脑门,何牧人不禁又了一个寒颤。对方就像一个九段围棋高手,走一看十,已经将他的全盘计划摸得一清两楚,没有半点疏漏。

    “你到底想干什么,请直说。”何牧人心潮激荡,背负双手,脚踩八字,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

    “没什么意思,我们就是想帮你。”梁倩一话犹如晴天霹雳,“这话是我哥叫我捎给你的。驱逐老外的功劳,不能让你独占了,南行等五大商行的也放话了,说怎么也要顶你一把,将生意都揽到你这,架空法国佬。”

    何牧人彻底惊讶了,眼睛滚动,动情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梁倩似乎也说得动情了,眼泪湿润,“我哥也是留洋归国的人,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

    “梁安跟我有仇,不是想灭了我吗,为什么要出手帮我?”何牧人疑惑地问道。

    “我哥到底跟你有什么瓜葛,他总是不肯告诉我,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梁倩再次逼近何牧人,两只眼睛似火若明,不若拒绝。

    何牧人再次扭头望着窗外,他猛烈的摇了摇头。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一二。”梁倩挪近两步,与何牧人并排站着,四束眼光齐齐望着窗外,“不就是因为那个郑兰兰嘛,可这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为什么你们男人就是放不下呢?”

    “莫名其妙!”何牧人顿了一下脚,朝着窗外吼了一声。

    “对,我也觉得我哥莫名其妙。”梁倩仍然那么从容,“我哥说了,一码归一码,等帮你渡过这个难关,他再跟你决出胜负。他还说了,他不想趁火打动,要比,就公平的比,不想沾任何人的便宜。”

    “他到底想跟我比什么?”何牧人扭头问道。

    梁倩露出一个苦笑:“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跟我无关。”

    “好!”何牧人望着遥远的天上,一阵从未有过的豪气冲天而上,他正对梁倩,认真地说道:“你回去告诉你哥,顺便告诉五行各大掌柜,如果愿意将货物托我公司运输,万分感谢。但我何牧人坚决不会委屈他们多出一分钱,法国佬半价,我半价跟上就是。同时我还可以保证,我们航速最快,服务最全,如果做不到,我拧这个脑袋去见他们。”

    “你疯了!”持稳的梁倩突然朝何牧人干吼了一声,“大家见你有难,才站出来帮你的,你为什么要作贱自己。”

    “我没有疯。”何牧人也叫了起来,“你们就算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我一辈子。法国佬既然要单挑,我就一个人上,不关你们的事。不过我保证,我很乐意接你们的单,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何牧人伸出一只手,梁倩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天外怪物。好久,她才伸出手来,双手才礼貌地握手摇了摇。

    就是要告诉对方,要送客了,梁倩犹豫地说道:“你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们的对策。”

    何牧人坚定地说道:“我心已决,不用考虑了。你照我的话回去转达即可。”

    梁倩万般无奈,摇头说道:“那祝你好运。我走了。”

    梁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人了。她才下楼,汪兴就进来了,急迫地问道:“大哥,她怎么来了。”

    何牧人整理案几,神情肃穆地说道:“这个你别管。我现在给你布置几个任务,务必完成。”

    汪兴笔直身体,叫道:“大哥,你说,我听就是。”

    何牧人整理思维,一句一句地说道:“第一,认真跟踪法国洋行船务公司的动向,集思广益,以变应变;第二,法国人降半价,我们就降半价,他们敢亏,我们跟上就是。第三,做好客户的服务工作,有求必应,服务至上。如果连这个都丢了,我们就什么都完了。”

    汪兴听得一愣一愣,但还是严肃认真的一一记在了心里。这时,何牧人又问道:“我们的船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汪兴说道。

    “好!我明天就走,下南洋一趟。”何牧人目光如铁,望着墙上“自强不息”那四个大字。

    “大哥下南洋干嘛?”汪兴吃惊问道。

    何牧人走到汪兴面前,扶着他的双肩,问道:“兄弟,商场如战场,寡不胜众,你最先想的是什么?”

    “救兵?”兴兴脱口而出。

    何牧人摇着汪兴的肩膀说道:“对,我就是搬救兵去的。这个事,你一个人知道就行,造成不要告诉任何人。”

    “明白。”汪兴果决地点点头,又问道,“大哥,我们真要跟法国佬拼船价了?”

    何牧人看着汪兴,目光如炬,无比悲壮:“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如果真把这三艘船亏掉,我大不了再闯南洋去,没什么输不起的。不过你尽管放心,真要到那一步,我不会丢下你不顾,我要有肉吃,坚决不让你啃骨头。”

    “大哥!你别这样说,小弟贱命一条,能够跟大哥走到今天,已算造化。真走到那一步,我大不了再回旅馆跑堂就是。”汪兴语调哽咽,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了。

    何牧人不禁地拍着汪兴愁苦的脸宠,说道:“我们情况还没那么惨,海口五行都支持我们。我走后,他们还会找上门来,你就告诉他们,法国佬船价多少,我们就收多少,决不坑老乡一分钱。”

    “明白。”汪兴眼泪终于止不住涌出来了,他抹了一把脸,低头坚定地说道。

    何牧人摇摇手,说道:“好了,没什么事了,你走吧。”

    汪兴弯腰退出去,轻轻地带上门。何牧人沉重地走到窗前,远眺大海,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激情激荡着他的心胸。成败在此一举,真要败给法国洋行,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能够力挽狂澜,一举打败对手,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海岛未来的船王之梦,将不再是海市蜃楼,水中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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