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中国历史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的海岛都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从地图上看,它就像一只老母鸡下的一个蛋,孤悬海外,集合了中国文化学里最具情绪化的词,比如孤独,焦虑,寂寞,凄凉,等等。唐宋以来,我们这里几乎成了王朝贬官的落脚处,那帮文官离开京城,颇有当年荆轲刺秦那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哀。然而我们这里没有易水,只有辽阔得一望无边的,穷尽你想象都无法抵达深处的湛蓝海水。当年,宋朝大文豪苏东坡贬官到琼西儋耳时,他可是且走且回头,多么希望路的尽头出现一匹绝尘而来的快马,送一急诏唤他回京。只可惜,他没有盼来这好运,他的政敌还担心他赖在雷州半岛不走,派人来监视督促,无奈之下,只好渡海过来了。

    我们再也找不出一个比苏东坡更豪迈更超脱的诗人了,他流落赤壁处于极度绝望之时,虽发出人生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悲叹,却有着“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千古豁达。然而他一过海,这个中国历史最淡定的诗人,再也不淡定了。他时刻与中原来往书信,打探他被召回的时间表。在我们这个时代,无论是丰田,还是福特,谁家的汽车都不愿被召回。但在那时,苏东坡听说皇帝要召他回中原时,老泪纵横,他以为这辈子就做我们海岛上的孤魂野鬼,真是苍天有眼啊,没有做成。于是诏书还没到儋耳,他老人家就提前跑到琼北渡口,眺望茫茫大海深处的点点风帆。终于,当官船一靠岸,挥一挥衣袖,彻底作别我们这地理偏僻,文化荒芜的海岛。

    连中国文学史上最富有激情,最浪漫,最洒脱的人都不愿多呆一天,由此可见,我们是多么尴尬的一群岛民。

    在那久远的古代,咱们中国地大物博,从来不缺歇脚的地方。然而我们海岛的第一代移民,骆越人却不辞辛苦,翻山越岭,乘着木筏强渡海峡,跑到这座荒凉的海岛。我不知道,是因为躲避战争,还是因为他们天生喜欢孤独与冒险,才到这座海岛上来的。又或许他们不过是历史的抛弃物,一不小心就抛到这里来,干脆就来个既来之则安之于此扎根落地。是水哺育了我们的海岛文化,海岛上翻滚的五条河,就像是它那沸腾的血管,全部源于连绵不绝的五指山脉,诸多河流当中,首屈一指的南渡江摇动着庞大粗暴的身子,每年翻滚着五十万吨以上的沙子向北而来,直泄汪洋,先是在东南一角冲积出一块巨大的滩涂,古称外沙,后来滩涂越积越大,就成了海中岛屿,今称新埠岛。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在海岛的所有河流中,南渡江的胃口与吞吐能力,那是无法想象的。后来,南渡江再次改道,转向西北角泄沙,又冲积成了一块巨大的滩涂,老海口人称他为海田村,古称海口浦,今称海甸岛。在元代之前,海口浦一直是我们海岛跟中原交往的枢纽。明代以后,开始筑城,筑城的官兵绝对是工科出身,在湖塘星罗棋布,河叉纵横交错的陆地上,筑出了一个正方形的城。城门分别是东南西北门,街道也分别叫东、南、西、北街,简单,明了,实用,又似乎还蕴藏着淡淡的无奈。

    不管怎么说,我们海岛也总算有座所城了。

    海口城水系发达,大小河流及水塘有二百多处,民间又称它为龙城。我老祖宗流浪到所谓的龙城之前,海口城外海滩涂积垫日丰,海口人已经懂得挖土填海,再是清廷战败,在《天津条约》淫威逼迫下,海口所被迫向英法等列强开放口岸,前来冒险淘金的外国人也纷纷涌进来。福建人,高州人,潮州人也不甘寂寞的漂洋过海来抢食。于是海岛商业逐渐繁荣,海口城像一只怪异的大螃蟹,体积逐年膨胀,原先那个肥硕犹如蟹身的明筑城池,又从两旁伸出两只巨大的钳子,逼向大海,开出了诸多新街和坊村。得胜沙,大街,关上街,谷街,港口街等等,其中有得胜沙最为出名,何牧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条街道成了他人生的见证之一。

    得胜沙,老海口人叫外线。它最先不过是南渡江冲积成的一片白色沙滩,沙滩后面就是河,河的后面就是城。远远望去,大海外面一条线,时又有“海口外缠有一片沙”之说,外沙一名就这样叫起来了。事实上这里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一场打击海盗的战争。

    道光十九年(1839),海北盗张十五率人乘船前来劫城。时参将黄开广率清兵水师营,准备却敌,发现海盗来势汹涌,官兵水师根本就不是对手。于是纠集府城海口商家商讨,有银子出银子,没银子出拳脚,很快就组织了一支乡勇。队伍拉成了,海盗也来了,在外线登陆,与海口官兵混乱。据说当时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时,官兵快撑不住,准备逃命时,突然海上刮起一阵海风从后面扑打海盗,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陆上的官兵及乡勇见状,杀将上去,又一翻混战,把海盗打退。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海口人就将外沙改为得胜沙。后来又有人认为,扑灭海盗的那阵海风,是洗太夫人显灵杀敌。所以,时参将黄开广联合本城商民,在得胜沙建了一座洗太夫人庙,供子孙瞻仰祈福。

    作为这座城市的一个不肖子孙,我曾经为了寻找何牧人当年走过的历史脚迹,无数次在深夜的得胜沙一带老街独自徘徊不前。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下,我拖着鬼一样长的影子,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走来又走去。或许是喝多了,最后无力地靠在五层楼的廊柱上,看着这辽远而又空洞的星空,任思绪漂缈,眼睛朦胧一片。我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愤青何牧人像展开翅膀的鲲鹏,蠢蠢欲动地想直冲云霄。何牧人祖父两代,可都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他的叛逆基因到底遗传谁的呢?于是我又想,他那渴望飞翔的力量,可能源于我们那个进士出身的过琼公何仁德。何仁德携妻渡琼,府城是海岛的政治和文化治所,他却跑到滔滔不绝的万泉河下游隐居,以割绝世情对他的关注,这是一种何等愤怒情绪的流露。

    夏日的海口城里死老鼠越积越多,整座城都漂散一种莫名的恐慌。很明显,可怕的鼠疫又来收拾海口城了。一到夜晚,家家户户就紧闭上门,关上窗,企图把这漫天飞扬的鼠疫拒之门外。然而死神要找到你门上来,挡也是挡不住的,漆黑寂静而又狭窄逼仄的老城区里,时不时传出数声不安的咳嗽声和悲愤的怨恨声,此起彼伏,像鬼魂在夜空里飘荡着。

    已是亥时,大街有一处大宅子里仍然灯火通明,影影绰绰,从里面传出一声声女人的哭嚎声,听得一街的人都心头颤抖。伴随着女人的嚎哭,不断的有个老女人在一旁安慰:“忍一下,还没出来,再用力,再用力。”

    “受不了了,我要死了。”那女人吼得更响,双脚崩崩崩地地拍着床板,按都按不住。体下鲜红的血像从破水袋里汩汩流出来似的,弄湿了整张床。看着眼前这情景,老女人也慌了。

    那老女人叫王琼花,家住西门街,海口城无人不知的接生婆。躺在床上鬼哭狼嚎的,是海口水师清兵张把总胞妹,刘财来的小老婆张春堞。此时,刘财来在大厅里焦灼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已过不惑之年,这小老婆张氏二十好几,生得花容月貌,她若扑在你怀里撒娇,软软的声音嗲起来,犹如花中莺语,拂柳春风,可是人间难得的尤物。然而今天分娩,戌时没到就开始折腾,到现在还没折腾完事,不要说生孩子受不了,他这个大爷们也要崩溃了。

    流血过多的张氏像泄了气的皮球,嗓音越来越弱了。她浑身颤抖,脸色发青,两手紧抓着旁边侍候的婢女,那婢女嫩稚的手都被她捏碎了,强忍着不出声,眼泪叭啦叭啦的落下来。王琼花做接生婆这一行也有二三十年了,从没见过这等难整的活儿。凭着职业经验,张氏看来是过度难产,如果来不及救人,大小两条命都要搭上,那今晚还能走出刘把总的大宅门吗?

    一想到这,接生婆不禁心肉直跳,伸着血淋淋的双手大声对门外的婢女叫道:“快,通知刘老爷,叫郎中来!”

    接生婆那边一吼,大厅里的刘把总早听到,他霍地跳起来,叫道:“备轿,赶紧去请王大夫。”

    话语刚落,两个家丁抬起大轿,就冲出门去。刘财来转头跑进产房,只见他的小乖乖已脸色苍白,下气不接下气,粗喘连连,那樱桃小嘴像冒泡吸氧的鱼,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刘财来目光下拉,见张氏两腿间鲜血如注,扑扑地往外冒,心头犹如千椎刺来,忍俊不禁凄声叫道:“小堞,你要挺住啊。”他握着张春堞的手,像握着一块凉水泡过的莲藕,软软的,凉凉的,心知不妙,突的又冲出房去吼道:“来人,赶快去催王大夫。”

    又有两个奴仆,连话都来不及应扑扑扑地跑出去了。

    刘财来又冲进了产房,见他的小乖乖气息淹淹,惨不忍睹,心肝都要断裂了。接生婆见状,心惊胆跳地说道:“老爷,您先回厅歇着吧。”

    刘财来像没有听见,只是紧紧抓着小老婆的手,心揪成一团麻。这时,接生婆摸了摸张春堞的手脚,猛的叫道:“老爷,不好了,三姨太昏过去了。”

    刘财来魂魄尽散,他抓住小老婆的猛烈的摇了摇,又把手贴到她鼻孔,感觉不到一点气息。真的断气了?他一阵昏厥,犹如坠落无底深渊,哆嗦地拍着小老婆的脸叫道:“小乖乖,你醒醒,你醒醒?”

    张春堞手脚冰凉,已经无声无息了。刘财来再也受不了了,霍的冲出门外去,拖着沙哑的哭腔喊道:“来人,为什么王大夫还没到。”

    刘老爷一声怒吼,厅里的仆人都郁闷地互相对碰了眼光,不知如何是好。刘财才见状,对着他们吼道:“混蛋,还愣着干什么!”

    那些仆人一听,抽腿就去帮忙喊大夫。他们一冲出大宅门,突然又折回来,有人激动的一边往回跑,一边叫道:“老爷,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说着,两个家丁气喘吁吁地把大轿抬进刘宅。大轿一落地,轿里的大夫撩起帘布提着药箱下来,刘财来像见到活菩提的似扑上去,提着埋怨的哭腔叫道:“王大夫,你怎么才来啊。”

    王大夫家住南门街,中等身材,行医数年,甚有口德,火烧眉头的刘财来一下子就想到他。从大街走到南门街,路不算远,可抬轿的人手忙脚乱,竟然忘了王大夫家住哪,跑到西边,后来打门问路,才知道是南门街,就来慢了。

    王大夫一边急走,一边说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先进去看看。”

    一个婢女在前面引路,把王大夫带到产房。张春堞此时进出的气都没了,王大夫从头到脚摸过一遍,就坐在她身边坐下号脉。接着,只见他皱眉开药箱,取出一叠针灸,小心翼翼地从脚心扎到头顶,参差不齐地扎了长长一排。

    一屋子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仿佛要凝固了。刘财来满脸都淌着汗,嘴巴张得大大的。

    不知忙活了多久,张春堞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王大夫沉重地摇摇头,拔出针灸,沉痛地对刘财来说道:“老夫无能啊,老爷你节哀顺便吧。”

    刘财来眼睛昏黑,犹雷灌顶,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屋里的婢女已经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刘财来乞求般地望着王大夫:“真的没救了?”

    王大夫叹息道:“流血过多,又是难产,救不了。”

    “苍天啊,你怎么这样对我啊。”王大夫话音才落地,无助的刘财来瘫下半身,对着夜空嚎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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