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眼中泪水骤然就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将即将出口的话尽都咽下去,只道,“好。”又请声道,“去和二郎好好说一说吧。”

    如意便安静的给徐思磕了个头,起身进屋了。

    萧怀朔却已经睡下了。

    他确实是病了,面色憔悴,唇上也几乎没有血色,越衬得皮肤堆雪般白,眉眼墨染般黑。

    这并不是如意第一次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他幼时惧怕雷鸣,三四岁了,遇到盛夏暴雨,也还是非要挤到如意怀里才肯哼哼唧唧的委屈的睡下。那时他生得唇红齿白,雪团子一般。

    如意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记事。外头暴雨倾盆,他睫毛上带着未干的眼泪,睡中依旧不时发出委屈的鼻音,还非要抓着她的手才肯午睡的模样,就是如意人生最早的记忆。

    大概正因她记忆里这最初的模样,不管日后萧怀朔怎么霸道、蛮横、手腕高妙,她潜意识里依旧当他年幼、娇弱,需要被保护。

    可其实那时他还经常欺负她,也不知她为什么会生出要保护他的自觉。

    他身上虚汗出得厉害,溻透了衣衫,睡得很不安稳。侍疾的婢女跪在床边为他擦拭,他紧皱着眉头,躁动不安。然而疲乏困倦,偏偏醒不过来。

    他确实自幼睡时就厌恶旁人接近。

    如意见他显然已发了噩梦,便从侍女手中接了帕子,自己替他擦拭。

    他果然缓缓的便安稳下来,仿佛睡中也能知道是谁在身旁一般。

    如意一直守到近晌。

    萧怀朔一直没醒。

    如意确实想遵从徐思的愿望,离开之前同萧怀朔好好谈一谈。但眼下的情形,恐怕是做不到了。

    她便起身要离开。

    衣袖却被牵住了。

    她回过头去,果然是萧怀朔牵住了她。他疲倦的睁开眼睛,见如意就在跟前,却并没有十分意外。

    他依旧憔悴着,目光疲倦的看着她,透出些病中才有的示弱。衣衫尽都被虚汗浸透了,身上烫人的热度却并没有褪去。

    如意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将他的手臂塞回到被子里。重又坐下来。

    先前不经意的示弱显然令萧怀朔感到难堪。如意坐回去之后,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且闭目养神。

    恰外头送药进来,侍女上前轻声道,“陛下,该吃药了。”

    他只厌烦的挥手,几乎将侍女手上药盏打翻。

    所幸如意适时接了过来。

    她也并不迁就他,只对侍女道,“扶陛下坐起来吧。”

    萧怀朔一滞,却还是不情不愿的乖乖任人扶了靠在隐囊上半倒着。

    如意便将勺子取出来,药盏递过去。

    萧怀朔仄仄的接过来,一气饮尽了,松手将药盏胡乱一丢。如意拈了蜜饯递过去,他先是恨恼她得寸进尺,待要反抗,然而张嘴尝到甜味,正是他急需的,那气恼便无以为继,默不作声的就势含住了。

    只这些动作,便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他复又疲倦欲睡,却不甘心,到底还是强撑着力气,道,“阿娘让你来?”

    如意道,“是。”

    他眼中便卷上水汽来。片刻后,才倦倦却强硬道,“……阿娘小题大做了,我只是偶然染了些风寒。”

    这还是如意头一次看到他逞强的模样。看着他眼下的状况,她也根本就无法不顾及他的心情和病情,便不做声。

    萧怀朔又道,“天太冷了,我还得主持祭祀。在斋堂里沐浴完,头发总干不透,出门风一吹……”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解释……因头脑昏沉,越想说明白,听上去就越像辩解。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终于闭上了嘴。

    漫长的寂静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我很难受……你扶我躺下吧。”

    如意令侍女上前,他便又牵住了她的衣袖,垂着眸子不做声。

    却安静的任由摆布。

    侍女扶他躺好了,他依旧不松手。如意望着他,终还是说道,“再睡会儿吧,我等你睡醒再走。”

    他这才又沉沉的睡过去。

    然而如意不过略一掣衣袖,他便又从睡中疲倦的抬眼。分明就不曾睡安稳。

    如意便不再尝试。

    因如意在,午饭时他虽依旧在半梦半醒之间,依旧吃下去不少东西。喂药也十分顺利。

    后半晌,他身上热度终于稍稍降了些,脸上能看出些血色了。

    第九十八章 (三)

    他其实已经醒了,却依旧闭着眼睛装睡。

    先前仗着自己病了,知道必定能留住如意,兼这阵子受的委屈多了,也赌气想让别人迁就自己一回,故而安心的只管昏睡养足精神。此刻也许是精力恢复过来了,诸般烦恼便再度涌上心头。

    他知道这是个难解的局。若他非要一意孤行,如最终只能顺从他。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大概就一辈子都得不到了。

    可若他不去强求,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得不到。事到如今却要他放弃,他又怎么甘心?

    他正胡思乱想,忽察觉到如意起身,立刻便睁开眼睛望向她。

    他目光清明中带着焦急,分明是已彻底清醒了。如意当然随即就意识到了,却也没问什么,只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好些了吗?”

    萧怀朔懵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道,“……还有些头晕。”

    睡得久了,声音难免有些低哑。

    如意示意宫娥去禀告徐思并传太医进来,又问他,“要喝水吗?”

    萧怀朔便记起自己是病人,病人是有刁蛮任性的特权的,便道,“嘴里苦,要喝蜂蜜水。”

    如意便令人扶他起来,端起茶盏试了试冷热,递给他。萧怀朔见那茶盏旁搁的银匙,便记起自己睡得昏沉时,如意喂过他蜂蜜水。摇头道,“我手抖,端不住。”

    如意便又唤侍女来喂他,他心里烦躁,却压抑住了,委屈道,“……我病了。”

    如意分明忍耐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回去,亲自给他喂水。

    那银匙浅而窄,极容易洒出来,如意不得不坐得近一些。萧怀朔嗅到她身上浅香,便生亲近之心,不由自主的凝视她的眼睛。如意却无动于衷,目光克制而淡漠。萧怀朔猛的跌回现实,不由就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便也垂了眸子,沉着脸不肯看如意。然而那似有若无的馨香不停的扰动他的心志,令他目光无处安放。她捏在匙柄上的手指仿佛在揉捏他的心脏。明明是期待已久的亲密,却令他烦乱不已。

    他终于忍不住扭头拒绝,生硬道,“已经够了。”

    如意便起身搁回茶盏。

    太医们已候在门外了。萧怀朔便道,“你先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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