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眼珠不由一动,二郎猛的将她向上一提,道,“你想死吗?”

    钱氏涕泗横流道,“不是——他不是!他是我的亲外孙,和那逆贼半点干系都没有。我是让猪油蒙了心,才生出这种该天打雷劈的念头。您就看在老婆子给大姑娘疗伤的脸面上,饶了我们吧!”

    就算那青年当真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二郎也全不后悔杀了他。可不可否认的是,他逼问答案时,潜意识里所想听到的回答确实是这个。

    “那他为何生得像胡人?”

    “他那短命鬼老子就是个胡人——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不信您去打探。有一句谎话管教我烂舌根不得好死!”

    “既如此,翟姑姑为何会信你胡言乱语?”

    “她年纪大了犯糊涂,我就这么一说,她便信了!她每年寄不少银子回来,我贪图好处,便一直没戳破——”她见二郎依旧不满意,忙又道,“那件事没过去多久,我就被打发到浣衣所做苦力了。一年多才买通管事的放出来。我哪有能耐偷出天子老爷要杀的人啊?那逆贼的儿子早死了——”

    她见二郎犹豫,复又道,“可那小细娘着实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当日娘娘生下来的确实是个男婴,我亲眼看到的。那小细娘是从宫外头买进来哄娘娘开心的。”

    二郎这才又问道,“谁能证明你的话?”

    钱氏忙道,“翟阿姥,天子身旁的决大人,还有那个牙子!对了,那个牙子还活着。我早些年还在城里见过她,我替您指认他——”

    要让她指认那牙子吗?

    换言之,他当真想拆穿如意的身份吗?

    二郎不知道。

    他陷入了极大的迷茫中,平生头一次在明知答案的情况下,他却无法认清自己的心,无法做出抉择。

    ——如意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其实根本就是他阿爹从旁处抱来讨他阿娘欢心的猫猫狗狗。

    他只是迷茫的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阿爹确实是在将如意调教成他脚边匍匐的忠犬,一个心甘情愿为他献出一切的死士。尽管她被许配给了旁人,可本质上她依旧是属于他的。他的感觉一直都没有出错。

    但是确实有哪里出错了。

    在他的心里如意从来都不是一个宠物,一只忠犬,一件工具。她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他在这个乱世里唯一的、仅剩的支柱。他们相互支持、陪伴,相依为命。

    可忽然之间,这一切就都被摧毁了。他从小到大从未怀疑过的东西被证明是虚假。他再度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生而自负,而幼时早慧令他过早涉足功利冷漠的现实。尽管有徐思和如意的陪伴,他也从她们身上学会了守护和关爱,可这些品质其实只针对他的亲人。他善于权衡利与弊,却并不那么在意善于恶。约束他的唯一的道德准则,也不过是他阿娘和阿姐可能会因此而欢喜、悲伤、愤怒、痛苦……本质上他还没来得及学会用柔软的心温暖的看待世界,他还不懂得如何以诚恳之心善待他人。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忽然就变成陌生人的如意。

    但眼下并不是为此踟躇的时机,他们还在逃亡之中。

    他松开了钱氏。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杀这个人——她是一个老妇人,并且她曾给如意疗伤。

    他正打算将钱氏绑起来,却听钱氏问道,“老身的外孙呢?贵人您没——”

    随即她看到了二郎身上的血渍和空洞、麻木的目光。

    “阿,阿奴他……”钱氏忽然明白了什么,倏的便悲愤的暴起,向二郎扑去。

    二郎下意识的抬手招架,便见那妇人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他手中匕首,正刺入她胸口。

    二郎从满身血污的灶房里出来,外间天色向晚。

    不知何时夕阳破开了密云,自西边天际洞入温暖的余光。那天边裂开的乌云镶了金光,辉煌灿烂,宛若佛光圣迹。

    他瞧见井旁木桶里尚有清水,便跪蹲在木桶旁,泼着水洗手。

    他手上满是冻疮,红肿笨拙。那血污染在指缝中,只是洗不去。他烦躁的将木桶一把推倒。

    该离开了,他想。

    就算他再心肠如冰,也无法安稳淡漠的和两个被他亲手杀死的人同处一室,渡过这个夜晚。

    可是如意伤后失血,还在屋里昏睡。他不可能总是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逃亡,太累赘了,他麻木的想。

    随后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急促粗鲁的敲响了外门,“快开门!”

    二郎身上便一僵,如堕冰窟——是追兵。

    他该立刻去寻后门逃走。

    丢弃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是那么的容易。

    原本这女人存在和被养大的目的,就在于有一天她能为了他毫不犹豫的牺牲一切。她只是个宠物、工具、死士。她所有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被他使用。

    ……

    可是他只是挪不动脚步,待他终于抬步,却是往如意沉睡的里屋奔去——

    他冲进屋里,将如意从床上抱起来。随即用力的撞开稍间的门——里头堆放着些无用的杂物,他便在那杂物间里想为如意寻一处藏身的地方。

    ——这房子的布局一目了然,以他的力气不可能背着如意从院墙翻出去。而井口太窄,也压根藏不下他们。

    他唯有将如意暂且藏在室内,而后出去引开追兵。如此,追兵也许会漏掉如意。

    很奇怪的,在这一刻他心里却相当的冷静。他只是略微后悔早些年没有听如意的话好好习武。若不是他武艺粗疏,今日也许就不会堕马,也就不用如意折返回来将马让给他,如意也就不用伤成这般模样。此刻他们姐弟说不定早就逃至慈湖,脱离李斛的控制范围了。

    他想,不知他阿娘是否已告诉李斛,如意是李斛的骨肉。若果真如此,如意落到李斛手里应该还有活路吧。

    只要他咬紧了不说,谁会知道她其实不是?

    可是——他不愿意。

    他无论如何——哪怕如意会因此丧失最后的活路,也不愿意如意和他的仇敌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外头士兵比他预想中更早的撞开了院门,蜂拥进来。

    他抱着如意,最终没能来得及给他们找到一条出路。

    但很快便有个人排开士兵上前,一身铁甲着锈,待看清确实是他之后,便普通跪倒在他的面前,“末将救援来迟,请殿下赎罪。”

    ——那是他府中长史王琦。

    第六十七章

    他们涉水渡河,河水阴冷如冰,寒气自皮肤沁入骨髓。她冻得浑身都在疼,然而她不知该如何脱离这种困境。河岸遥远得仿佛就在天边,而追兵胯下的战马嘶鸣声已响在耳边。

    她焦急的用力推着二郎前行,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落入敌手。

    二郎终于拽住了河边的垂柳。可河水也已上涨到她的脖颈,她耳边全是冰水的翻涌的声音。追兵已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要死了,她想。

    二郎伸手回来拉她时,她不顾一切的将手递过去。

    然而她的身体仿佛被冰冻住般沉重的不停的下坠,她低头,果然见河流冰封,那冰面迅速的蔓延过来,攀上了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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