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4章 放狼归野
    作为世家的一份子,司马懿当然也希望世家能世代享受一切,千秋不变。但站在河北之主的位置上,他却又希望这种事情来得不要这么快。
    至少不是现在。
    特别是强敌压境之下,只有先保住河北,才能考虑其它。
    身份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司马懿明白,想要阻止饕餮停止吞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它。
    但他更明白,司马氏也是饕餮的一部分,真要杀死饕餮,那岂不是……我杀了我自己?
    这是一个被打了死结的循环。
    司马懿想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他甚至不由有些羡慕起诸葛亮和冯永来。
    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世家下手,顺昌逆亡。
    想当初,大魏因世家支持而兴,季汉因世家离心而衰。
    现如今,却是反了过来,季汉因为没有世家掣肘而盛,大魏因世家掣肘而弱。
    难道这就是由此而始,必以此终?
    看着太傅再一次叹息,再看看太傅已经变得苍老憔悴的面容,傅嘏在心底泛起同样的深深叹息。
    自从跟随司马懿以来,他以前很少看到太傅这般失态。
    但近来,他却是见得越来越多。
    多到比以往都要多。
    以往那个温文尔雅,遇事向来都是从容自信的司马太傅,反而是越来越少见了。
    傅嘏早年为黄门侍郎,但因为看不惯台中三狗而被贬,主动辞官,最后却是被司马懿亲自请为从事中郎。
    可以说,他是司马懿与曹爽决裂以来,最早追随司马懿的一批人才。
    同时也是最深得司马懿信任的人之一。
    看到太傅如此模样,傅嘏心里有些不忍,低声说道:
    “太傅,嘏有一个想法。”
    “哦?兰石有何想法,但请说来。”
    司马懿大概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于是稍振精神,询问道。
    “太傅莫不是忘了,河北还有五万胡骑?”
    司马懿听到这个话,面色平静,只是略有诧异地看了一眼傅嘏,没有接这个话,好一会才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兰石,这可不是像是你的作风。”
    司马懿当然明白傅嘏在说什么,事实上,在对方还没有从平原回来之前,他就已经设想过最坏的情况。
    自然也考虑过如何利用这五万胡骑。
    收编肯定是要收编的,但怎么收编却是值得商榷的。
    把他们困起来,饿够了,再施恩惠,是一种办法。
    把他们放出去,引发众怒,再挟众怒之威制之以生死,同样也是一种办法。
    前者控制不好,容易反噬。
    后者控制不好,容易遗祸。
    “太傅,事急权从。保住河北,不仅仅是为了太傅自己,同样也是为了保住他们的家业。”
    傅嘏眼中跳跃着怒火与狠厉之意,“岂有不想出力,又想敌国拒于国门保住家业的之理?”
    司马懿脸上有意动之色,但仍是摇头道:
    “不妥不妥,若是被人知晓,恐怕就要大失人心矣。”
    顿了一下,又看了一下傅嘏,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且如今听从于那两小儿的胡骑,实不过两万……”
    “太傅,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来被他人知晓?”
    傅嘏仍是力劝,“有多少胡骑不愿意听令于太傅,还不是由太傅说了算?”
    司马太傅垂下了眼眸,遮挡住自己浑浊的眼睛,没有说话。
    屋内一阵沉默。
    就在这时,又有下人来报:
    “太傅,拓跋悉鹿又来求见了。”
    听到这个名字,屋内的两人不由地对视了一眼。
    ——
    烈日当空,拓跋悉鹿却是穿戴整齐,恭恭敬敬地站在庭院里,一动不动,等待着司马懿召唤。
    此时的拓跋悉鹿,再没了草原之鹰的傲气。
    身上的衣物,不再是左衽的胡服,而是衣襟向右掩的汉服。
    而且还不是那种轻便的日常衣服,是那种在隆重场合才穿的华服。
    厚重的华服,把拓跋悉鹿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让他脸上汗如雨下,后背的衣服同样被汗水湿透了一大块。
    饶是如此,拓跋悉鹿的身子仍是没有丝毫的晃动,双腿如同生了根一般。
    甚至连脸上都没有一丝不耐之色。
    也不知等了多久,被晒得头昏脑胀的拓跋悉鹿,在恍恍惚惚中,看到一个下人朝自己走来。
    “拓跋郎君,太傅有请。”
    已经被晒得有些神志不清的拓跋悉鹿,根本没有听清下人在说什么。
    他只道自己今日又要白跑一趟,只是木然地习惯性对着行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迈开两步,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猛地转过身,失声道:
    “太傅,太傅要见我?”
    被拓跋悉鹿的举动弄得有些迷糊乃至有些愕然的下人,这才反应过来:
    “太傅自然是要见拓跋郎君。”
    “哦,哦!”拓跋悉鹿在失望已极之下,骤得这个消息,简直是欢喜得差点热泪盈眶:
    “请,请!多谢,多谢!”
    甚至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郎君请随我来。”
    跟随下人来到一个偏厅,拓跋悉鹿刚从外面进来,还没有适应里面,只能有些模糊地看到上面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立刻匍匐在地:
    “化外胡夷拓跋悉鹿,拜见太傅大人!”
    喊毕,又膝行几步,放声大哭哀求道:
    “太傅大人,求求你,借我些粮食,救救我的族人吧!”
    言毕,连连叩首,咚咚作响。
    “哎呀,拓跋王子,你这是干什么啊?起来,快快起来!”
    司马太傅身子纹丝不动,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充满了意外和惊异。
    拓跋悉鹿充耳不闻,只顾不断地叩首。
    很快,他的额头就红肿一片。
    “好了好了,何须如此?兰石,快去扶拓跋王子起来。”
    一个脚步声传来,有人扶住拓跋悉鹿,同时说道:
    “拓跋王子,有话就好好说清楚,你如此这般,让太傅又如何与你开口说话?”
    拓跋悉鹿闻言,这才敢起身。
    这个时候,他的额头已经流下血来。
    可见方才叩首之用力。
    拓跋悉鹿也不敢去抹,任由血流下来,只是泪涕齐下地继续哀求道:
    “太傅,我的族人,已经好久没有吃饱饭了,再这样下去,就要饿死人了。”
    “求太傅,借我一点粮食,救救我的族人吧……”
    此时的司马太傅,早就没有了先前的狼狈失态,从容不迫地拿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道:
    “拓跋王子的来意,吾早已知矣。”
    拓跋悉鹿满怀希冀地抬起头看向司马懿。
    数月前,司马太傅还信誓旦旦地安慰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担心族人的未来。
    还向自己保证,只要这一次能打退汉军,就帮助自己回到草原上重建拓跋一氏。
    一开始的时候,对方也确实按时按量送来了足够的粮草。
    然而好景没有持续多久,就开始渐渐拖延起来,接着就是屡次催促后,送过来的粮食也是数量不足。
    只是现在自己等人无处可去,寄人篱下,而且邺城周围有重兵驻守。
    更别说,拓跋氏最后所余这五万人马,在不知不觉中,竟是被人分隔开来,各部之间,难通消息。
    时至今日,除了拓跋本部一万多人还忠于自己。
    其余部落大人,还有多少人愿意听从自己的号令,拓跋悉鹿竟是全无把握。
    在司马太傅的各种手段下,堂堂草原勇士,竟是不敢稍有异动,只能是孤身前来,苦苦哀求太傅大人拨下粮草,给族人续命。
    “只是拓跋王子也知道,太行山西面,汉军攻打甚急,河北粮草,要优待供给前方将士。”
    司马太傅叹息,“故而这些日子,对贵部稍有怠慢,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说到这里,他举袖掩面,“拓跋王子数次前来我府上,我并非故意不见,而不是无颜相见啊。”
    放下袖子,司马太傅再次长长叹息,指了指傅嘏,继续说道:
    “其实早些时候,我就已经想尽办法给贵部筹备粮草。”
    “这位傅从事,就是刚从平原县回来,本是奉我之命,前去向河北各大世家借粮……”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有为难之色,“不若就让这位傅从事与你说一说,他前去借粮的经过。”
    听到原本太傅大人派人去帮自己借粮了,拓跋悉鹿心里一喜,渴望地看向傅嘏,颤抖着嘴唇:
    “傅从事,多,多谢……”
    傅嘏面带苦笑,摆了摆手:
    “先不要着急谢我,我虽是去帮贵部借粮,但,唉,奈何……”
    看到傅嘏这个神情,再听到这个话,拓跋悉鹿刚从谷底升起来的心,一下子又跌回谷底:
    “傅从事,这,这奈何又是怎么个说法?”
    傅嘏当下便又把前番与司马太傅所说的话,略作改动地细说了一遍。
    假话九真一假,最是让人难辨。
    拓跋悉鹿听完,忍不住地再次放声大哭:
    “这可如何是好?”
    又转向司马太傅,泣声求道:
    “太傅大人,我的族人,应太傅之邀,不惜冒着严寒赶路,如今却是有家难回,太傅可不能就这么不管我们了啊!”
    “喛喛喛!拓跋王子这是什么话,老夫何时说过不管?”
    司马太傅终于站起来身来,走到拓跋悉鹿面前,想要扶起他,温声道:
    “我与你说起这些,不正是想向你说明,我没有不管你们,而是在想尽办法给你们筹备粮草吗?”
    拓跋悉鹿却是不肯起身,跪在司马太傅面前,可怜巴巴抬头说道:
    “可是,可是太傅不是说,现在粮草不足,那些大户,又不愿意借粮,这可如何是好?”
    司马太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傅嘏。
    傅嘏会意,伸手与司马太傅一齐把拓跋悉鹿拉了起来,说道:
    “其实在拓跋王子来之前,我与太傅已经商议了良久,总算是想明白了他们不愿意借粮的原因。”
    “这河北各地的赋税,本自有定数,我这次前去借粮,对于那些高门大户来说,与增加赋税无异,所以他们自然不愿意。”
    “故而这个事情,我们怕是不好再出面。”说到这里,傅嘏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但拓跋王子不同。”
    拓跋悉鹿一头雾水,一脸茫然:
    “傅从事此话是何意,我听不懂。”
    傅嘏面带微笑,耐心解释道:
    “拓跋王子方才也说了,贵部是为了保卫河北而来,那些大户人家,也算是受了贵部的庇护,如今却不肯出粮犒劳,未免有些不识礼数。”
    听到这里,拓跋悉鹿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了。
    “故而若是拓跋王子亲自带人前去借粮,说不定比我们亲自出面,要好得多。”
    拓跋悉鹿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体内的某些本能,似乎在蠢蠢欲动。
    只是这数月以来,他终究是被司马太傅玩弄得够呛,下意识地看向司马太傅,呐呐道:
    “这个,不太好吧?”
    司马太傅乃是河北之主,难道当真会容忍他这么做?
    司马太傅面带慈祥的笑容:
    “拓跋王子可曾听闻前匈奴于夫罗故事?”
    拓跋悉鹿面有惭色:“只是略听其名,却是对其知之不详。”
    “于夫罗本是匈奴单于之子,带领族人入汉地助后汉平乱,谁料其父羌渠单于被杀,故而于夫罗只能一直留居汉地而不得归国。”
    司马懿给拓跋悉鹿略为解说了一下六十年前匈奴旧事,“说起来,他与拓跋悉鹿的遭遇,实有不少相似之处。”
    “当是时,汉国灵帝病危,无暇处理匈奴之事,故而于夫罗与族人亦是后无退路,又衣食无着落,于是自行在太原、河东等郡筹粮。”
    当然,河东等地世家大族的庄园众多,坞堡林立,于夫罗根本掠夺不到什么东西,反而让兵力受损这等事情,司马太傅是不会与拓跋悉鹿说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最终听从傅嘏的原因之一。
    只要控制好拓跋悉鹿带出去的部众人数,以河北世家的自保能力,这些鲜卑胡人多半是不会造成太大的危害。
    而鲜卑胡人的流窜作乱,又可以震慑河北的世家。
    毕竟司马太傅现在好歹是勉强稳住了大部分的鲜卑胡人。
    但如果粮草继续不足,谁又能保证,剩下的胡人会不会继续听太傅的话?
    是吧?
    ——
    拓跋悉鹿从太傅府回到自己的居所,神情依旧有些恍惚,仿佛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一直在翘首以盼的拓跋绰,看到自己的二兄这个模样,心头已是凉了半截。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兄弟二人,屡屡求见,都未曾能见到司马太傅,拓跋绰也已经习惯了。
    他安慰道:
    “二兄,不必如此,大不了下一次……”
    话未说完,只听得拓跋悉鹿就说了一句:
    “阿弟,我见到太傅了。”
    “啊?”拓跋绰生生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阿兄见到太傅了?那为何是这个模样?莫不成,莫不成是太傅拒绝了阿兄的请求?”
    “算是,也不算是拒绝?”拓跋悉鹿也不知道怎么说,于是把事情细说了一遍。
    拓跋绰听完,第一个反应就是:“阿兄,莫不成其中有诈?”
    让人去劫掠自己的治下?
    这等反常之事,不让人心生疑虑才是奇怪吧?
    “阿弟,可是我们已经退路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很显然,回来的路上,拓跋悉鹿也想了很多,只见他目光闪烁:
    “我们兄弟二人,困在这里已经数月,近来能见到的各部大人,日渐稀少,除了我们拓跋氏本部,其他诸部都久已不见。”
    “这一次司马懿让我们带人出去,不管是否有诈,都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若不然,再这么下去,我怕就连我们本部的族人,都会怀有异心啊。”
    拓跋绰听完,默然不语,最后点了点头:
    “阿兄说得对。司马懿不安好心,我们也不能再这么等下去,只要能要回我们的兵马,出去以后,见机行事,亦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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