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太好,道森。”卡尔说,他顺手关上了门,任谁都看得出杰克苍白得要命,嘴唇泛着青紫,床头柜上凌乱地放着一些素描纸和炭笔,上头暗褐色的血迹显得触目惊心。

    “......老实说,肺结核。”杰克苦笑起来,他显得疲倦并且绝望,小女孩儿跑到床边抱住了他,踮起脚用细软的小手拍着他的背——一个充满了温情和忧虑的安慰。

    卡尔拨弄了一下头发,他觉得心烦意乱。

    杰克这人不错——哪怕他们依然相看两相厌——但他多少承认这点,可这世道真他||妈了,它甚至不愿意让一个好人长命!

    莱斯特口气温和地说:“你应该去医院。”

    他的表情把所有的人都吓着了,小女孩儿甚至蜷缩进了杰克的怀里,而刚进门的露丝甚至为看到的这一幕手忙脚乱地摔掉了自己手中的托盘——玻璃和药粉裹在温水里流了一地,她忽然掀起围裙蹲了下去,整张脸孔都埋在裙子里大哭起来。

    杰克从床上爬起来,他努力地想要下地,但脚步虚浮得几乎难以站立,莱斯特扶住他:“别逼我发火,杰克,躺好。”

    卡尔把露丝半拖半拽地弄到椅子上坐好,充满了嘲讽地开口:“怎么着,我和莱斯特不是为了欣赏一出拙劣的狗血剧而来。说真的,布克特小姐,你的眼泪现在在我这儿,可一文不值了。”

    露丝红着眼眶瞪了他一眼,但她看起来好过了许多,小女孩儿帮着她收拾干净一片狼藉的地面,当他们捧着红茶杯子坐下来时露丝已经完全地平静了,她给了杰克一个吻——青年故意避开了她的嘴唇,她只亲到脸颊,但露丝看上去完全不介意,她捏着围裙走出去,准备为杰克重新弄一份药来。

    “她变化挺大。”莱斯特说,“恕我冒昧,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杰克笑了笑,他无意识地握紧了床单,像是陷入了深刻而难以启齿的回忆:“因为......布克特夫人......她是一个完全的品德卑劣的人!”

    杰克呼吸急促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充满了愧疚、悔恨和难以克制的憎恶。

    当老霍克利意识到他的儿子再也不需要一个布克特来充当结婚对象后,他们很快就被赶出了白杜鹃庄园,沉重的负债让他们喘不上气来,在他们变卖了所有的首饰衣物之后日子才显得好过了一些。

    他们在皇后区租了房子,找到一份薪酬不错的工作,一切将要迈上正轨,奢侈成性的布克特夫人却再度欠下了高昂的债务,这使得他们一下子掉进了绝望的深渊,生活就像打定了主意不给他们一点希望,布克特夫人快速地签下了将露丝卖给富商做情妇的合约。

    “我们逃跑那晚上挺冷的,纽约雨大得要命,上火车时整个儿都湿透了,我得了肺炎,然后恶化成肺结核,露丝试图治好我,但很明显都是徒劳无功,这是绝症。”杰克轻声说着,眺望窗外的目光温柔而充满痛苦,“我拖累了她,莱斯特,我决不愿意这么做,她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

    卡尔喷了喷鼻腔音,发出傲慢不屑的冷嗤,莱斯特把温暖的手掌覆在他手上,有钱人渐渐地安静下来:“杰克,永远别对她说出这话,你会挨揍的——不开玩笑。”

    金发青年强撑着微笑,但他失败了,眼泪在灰扑扑的被单上砸出椭圆的斑痕,他用手捂着脸,哽咽道:“......我明白,莱斯特,但我不希望她就这么下去。我就快死了,我的露丝该怎么办......”

    他最终大声地哭起来,他已经瘦过了头,伏在床上就像一具随时要被封进棺材的骨头架子,他曾经就像一束阳光似的照亮了整个泰坦尼克号,照亮了露丝·布克特的生命,但生活是个让人无法回头的婊||子,他总是愿意给最幸福的那些人当头一棒,并且从不惮于对可怜者落井下石。

    “那家赌场......叫什么名字?”卡尔说,他的嗓音涩得厉害,莱斯特担忧地看着他,自从他走进了这个房间,就有一些事情显得不那么对了。

    “肖恩......金色肖恩......我听布克特夫人提过一回。”杰克抽噎着说,他的脸上布满阴云,显然回想起了不太愉快的场面,“他们没有赶尽杀绝,这算是万幸。”

    卡尔却短促有力地冷笑了一声,他盯着杰克,那目光的深意使杰克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踌躇着张开嘴,年轻的霍克利却以某种足够拧断脖子的力道转开了脸:“......我会负责你的治疗费,道森,但别想更多了。”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对吗,霍克利?”杰克冷冰冰地说,不难发现他明亮的蓝眼睛已经充斥着愤怒的火焰。

    “......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那又怎么样,别指望我道歉。”卡尔心烦意乱地拉起了莱斯特走出门去,露丝站在门边,她狠狠地哭过了,白皙的脸颊上划满泪痕,卡尔的脊背微微僵硬,不甘不愿地再次丢下一句,“我保证他不会死,我保证。”

    ......

    莱斯特上来的时候,卡尔已经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在床边坐了三四个小时,他甚至没有一点儿抬手脱下衣服的欲||望,眉眼间被深刻的疲倦所笼罩,莱斯特俯身吻了他。卡尔像个迟钝的木偶那样慢吞吞地眨动了一下眼睛,然后露出细微的笑容加深了这个吻。

    “感觉不错,男孩儿。”卡尔说,“能问问原因吗?”

    “你看上去快哭了。”莱斯特宽容地解释道,换来一个毫不留情的冷笑,“不,这绝不可能,别说蠢话。”

    “那么,金色肖恩是你父亲的产业。”莱斯特正襟危坐,“我们得谈谈这个,不然今晚没法睡。”

    卡尔揉了揉眉心:“我没打算逃避这个。事实上,这是霍克利的祖业,历史超过百年,布克特显然只是个被人利用了的蠢货。男孩儿,他可不当真是你看见过的那个只知道发火的老头,他曾经血淋淋地打下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半壁江山。”

    “听上去他对我可真是了不得的宽容。”莱斯特温和地笑道,“这么说,杰克来到这儿就是个巧合?”

    “谁也说不准。也许这是上帝的主意,他叫我赎罪。”卡尔阴沉地说。

    莱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已经联系好了医院,杰克会没事的,别担心,他挺顽强,又有布克特小姐在,没什么理由撑不过来。”

    卡尔懒洋洋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这关我什么事,我只做我该做的。现在,我有兴致睡觉了,或者我们还能进行点儿别的活动,你的意思呢,男孩儿?”

    “别想,明天我还得去医院。”莱斯特换上睡衣爬进被子的另一侧,小声地说了晚安,然后拉灭了床头灯。

    “哦,烦死人的道森。大麻烦、惹事精......”卡尔嘟囔着搂紧了莱斯特的腰,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Chapter 44前奏

    安东尼奥像只冻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走进州立医院,在即将抵达前台的时候飞快地抹掉了肩膀上的积雪,办公台后的女人抬起头微笑时他已经恰到好处地保持住自己人模狗样的风度:“早上好,莉莉。”

    “早上好,布雷克先生。”莉莉说,她有一头金棕色长发,琥珀色眼睛显得甜蜜俏皮,安东尼奥闻到她身上薰衣草香水的味道,这让他觉得自己有可能正在深深地坠入爱河。

    “亲爱的,一杯热可可。哦,别藏,你知道我闻到了那味道。”

    “老天爷啊,布雷克先生,我还以为你是来泡我的。”莉莉抱怨着,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中号的热水瓶,给他冲了一杯那种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挺温暖的褐色液体,安东尼奥声调柔和满足地嘟囔着,他这会儿看上去才像真正活过来了。

    “那么,他怎么样?”他敲了敲桌子,西装袖子上有雪花融化以后形成的深色斑痕,这令人不太舒服,现在他甚至开始讨厌起这件西装的颜色——安东尼奥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穿着它出门。

    莉莉给他续了一杯,温和地说:“你是说杰克——哦,当然,你来这儿还能为了谁呢?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要不是有未婚妻——这可挺让人心碎的,恢复的不错,说实话,我可能没听说几人能从‘白色瘟疫’下保住小命,上帝眷顾他。”

    安东尼奥笑了笑,谢过这杯温暖的可可,然后朝左侧的走廊走去,倒数第三扇门——显然他除了有钱一无是处的老板给他们挑了个独立的、说实话价格贵的飞起的病房,里面传来笑声和小姑娘的尖叫。

    他打开门,看到小女孩儿正往杰克怀里蹦,穿着洋裙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瞎胡闹——瞧瞧,一家人,恶,父女俩还戴着同款式红色白毛小尖帽,瞎了他的狗眼,没比这更见鬼的了。

    “希望没有打搅到你们欢乐的亲子时光。”安东尼奥说,“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道森先生。我的老板之一罗兰先生为您拿到了芝加哥艺术学院的申请,你也知道的,那里学费不菲,为了补偿你们,我的两位老板下足了功夫。”

    “是的,我当然知道,我从没试图怀疑过莱斯特的慷慨和好心,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杰克说,他注意到安东尼奥露出一个颇为不屑的表情,但他并不放在心上,“但这不合适,我不应该这么消费我们的友谊,我会靠自己——”

    “我得说,这有点难,先生。”安东尼奥随便地给自己找了把椅子,他无意在此逗留,但现在的情况逼着他们来一段地位不怎么对等、气氛也注定不会愉快到哪儿去的谈话,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就我所知,芝加哥艺术学院是一所私立学校——”

    “对,不错,它博物馆和学校两部分组成,听说它的博物馆真是棒极了。”杰克说。

    “现查的资料,别挑刺,道森先生。”安东尼奥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得到一个对方示意将会闭嘴好好听他讲下去的动作后才收回视线,“这意味着像您这样的身份很难在其中获得一席之地——绝无讽刺之意,您应当接受我老板的好意。恕我直言,这是一条青云梯,您会获得成功,然后用自身的价值来回报罗兰先生。”

    “为了钱。”露丝评论道。

    安东尼奥卷起唇角嘲讽地说:“一针见血,但这就是你们需要的。”

    露丝的脸孔涨得和头发一样红,莱斯特给她找了工作,一份体面的文秘工作,这意味着她有足够的时间来照顾杰克,还能有些余钱给小女孩儿买生日礼物——这些好处让她沮丧地垂下了肩膀,不甘不愿地闭上嘴。

    “看来我没的选择。”杰克说。

    “很高兴我们最终达成了一致。”安东尼奥露出进入病房后的第一个笑容,尽管那显得并不太真诚。

    ......

    卡尔放下餐布,用银刀割开他手边的信,小纸片上写着的东西使他的眉毛高高扬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布克特被抓住了。三十年,她得在牢里待到死了。”

    “哦,偷窃、高昂赌债,像他能干出的事儿。”凯瑟琳看了一眼,继续用银汤匙舀搅着盘子里的燕麦,“或许还能加上一条买卖人口,露丝·布克特是她最好的商品。”

    “霍克利先生的手笔,他一定被气坏了。”莱斯特最后做了总结,显然整个餐桌上除了几条傻狗,没人愿意同情这个贪得无厌、卑鄙冷酷的女人。

    “说到我父亲。”凯瑟琳说,她谨慎地盯着卡尔,直到后者不耐烦地转过脸,“我猜他给你写信了,他要来新墨西哥州,我认为莱斯特有必要知道这个消息,毕竟他的口气听上去似乎有所松动。”

    莱斯特温和地看着她:“圣诞节前后?”

    “圣诞节前。”凯瑟琳说。

    “出生三十年以来最烂的圣诞节。”卡尔冷哼,“我简直迫不及待地希望那天赶快来临。”

    莱斯特和凯瑟琳商量着要烤一整个巨大的蛋糕,加樱桃或草莓,凯瑟琳坚持要新鲜的那些,而莱斯特认为这条件显得有点苛刻,水果罐头的口味并不算太差,他们打定主意不去搭理沙发里正生着闷气的卡尔,他看上去正在跟全世界过不去。

    卡尔抱着巧克力,它已经长得挺大了,被毛丰厚,后足站立起来有一点五英尺高,脾气好得要命,任由它的男主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抱怨:“你妈可太无情了,我是为了谁?他还想着这圣诞节能好过到哪儿去呢,霍克利先生能把这儿毁的一塌糊涂——张张嘴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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