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儿寂静,莱斯特有点不知所措地抱着他的狗,手指难以抻平,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或者再加一条狗——但它只不过是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

    他有点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

    他离开了白杜鹃庄园——一个月又二十八天,也许是二十九天——然后投身于工作,试图把自己改造成一只忙碌的工蜂。

    当然,他是莱斯特·罗兰,这事儿就变得没有一点难度。

    他游走于上流社会之间,面带笑容,心如冰雪,自在得就好像从没有远离过这个圈子。

    直到三个小时前维克特夺走了他的酒杯,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然后直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满是忧虑到近乎娘娘腔的口气说道:“莱斯特,你看上去不太好,你需要休息。”

    他打赌那时候的自己大概就像只愚蠢的企鹅,张着嘴——并且准备好了一肚子证据来反驳——那简直够列个圣诞节采买清单,但他最终只能沉默。

    维克特是对的。

    施特劳斯就像霍克利一样招人讨厌。

    《天使》卖出了一个好价钱——实际上简直是出乎预料,莱斯特靠着这笔钱和得来的名声跻身交际圈新贵。人人都在谈论金头发、灰眼睛以及俊俏面孔、他出手投资的几家快要倒闭的企业和落魄人物、他建立的世界星娱乐公司——鉴于如今电影业的不景气,他的表现在大部分老牌资本家和旧贵族眼里更像是来搞笑的,当然还有他的贵族身份,很多人猜他最少也是子爵——这让许多名媛淑女都把他列入了结婚候选人名单,接踵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不乏酸涩的口诛笔伐。

    说的就好像他多么愿意成为那个该死的大众情人一样。

    莱斯特抱着他的狗翻了个身,脸颊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轻轻地嘘了一声,上帝知道外人的看法又和他有一美分的关系。他奔波于社交、投资、组建公司,让自己无暇他顾,仅仅是因为一停下,思念就会像冰冷的海水般使他没顶。

    为了防止出现那些可笑的后悔、绝望和自我厌恶,莱斯特决定腾开别的事情来把自己的房子打扫干净,他搓了搓脸颊坐起来,首先给小阿拉斯加弄掉了胶带纸,然后拍拍它的屁股:“别试图给我捣乱,宝贝儿,不然你就得吃那些看上去叫人倒尽胃口的狗粮了。”

    但这不轻不重的警告显然对不听话的幼犬来说毫无作用,阿拉斯加乐颠颠地跟在他脚边,甚至在他搬动纸箱子的时候不停地试图去够那些垂下来的纸带,并且多次在莱斯特转身的时候差点被踩到——年轻人对着它蓝汪汪的狗眼就忍不住心软,Gosh,他发誓这狗该姓霍克利。

    清理工作持续到十一点半,大部分的纸箱子都被分类放好,衣柜里塞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的装饰品也总算各归其位,莱斯特围上围裙走进了厨房,阿拉斯加已经把自己折腾得睡着了——它蜷在沙发的一角,脑袋埋在肚子下面,年轻人弯腰给了它一个吻和一个有关于土豆炖牛腩的承诺。

    莱斯特给自己煮了一些面条——加上冰箱里剩下的冷鸡肉卷和番茄酱,又开了一瓶红酒,然后端着餐盘坐到了公寓的地台上。

    公寓在十五楼,并不太高,莱斯特能模糊地看到楼下空地上经过的马车和行人,霓虹灯闪烁不定,将曼哈顿区这片在白天热闹无比的地段点染得迷离昏暗。一只流浪猫从街角的垃圾堆里蹿出来,从汽车里走下的摩登女郎狠狠地踢了它一脚,那尖利凄惨的哀叫直冲耳膜,莱斯特皱着眉拉上了窗帘——他简直恨死了这些。

    阿拉斯加被吵醒了,它哼哼唧唧地跳下了沙发循着冷鸡肉的香气钻进了他的怀里,莱斯特撕了一条喂到它嘴边,幼犬舌头舔舐的湿暖让他忍不住小声轻笑起来。

    苏珊说的总是对的,那些见鬼的情人们有时还比不上一条狗。就像杜宾·罗兰,他甚至比不上一条丑到叫人忍不住哭泣的沙皮。

    上帝原谅他脆弱敏感的母亲,这女人简直恨透了那种曾经毫不留情地咬坏了她最喜欢的一双高跟鞋的犬类,并且不惮于在今后的人生中无数次对它们大开地图炮。

    也许上帝依旧对他有所偏爱,哪怕如今将他置于孤身一人的境地,也至少送了他一条狗,使他不至于沦落到因为寂寞而再一次死去的地步。

    莱斯特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狗,他并不能确定卡尔是否当真能够想明白他的用意——或者能,或者不能,或者他们并不能比时间更坚定,最终在这漫长的分别里将曾经的那些消磨殆尽,然后各有各的生活,在几十年后就能云淡风轻地将这一切归之为“年少时的冒险”。

    这听上去可有点儿可悲了不是。

    莱斯特抿了抿嘴唇,他想要驱散这些不合时宜的悲观想法,便伸手从落地灯后拉出来一个坚硬厚重的橡木箱子,雪白的泡沫纸和棉花里躺着一个灰红色的琴盒——这同样是来自维克特的礼物,他并没留下只言片语,却坚定而深刻地提醒着自己的存在——他愿意等候,直至莱斯特最终做出抉择。

    琴盒里躺着的无疑是一具好琴,罕见的灰白色,线条优雅窈窕如绝世美人,弓弦纯黑纤细,看上去几乎带着一点销魂蚀骨的魔性。

    莱斯特把琴架在肩颈上,举着弓弦试了几个音,那些在他思维中盘旋不去的情绪便如开闸洪水一般奔腾而出,那曲子如琉森湖上的月光闪烁,小舟划入碧波,涟漪飘摇出细碎的银辉。

    小阿拉斯加突然对着大门的方向高高低低地叫喊起来,它犹豫地在盘子旁边转了转,最终输给了冷鸡肉卷的魅力,侧趴下来一边挑拣着自己爱吃的——白色的绒毛上沾满了番茄汁,莱斯特没准会为了这个揍它——一边小声地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

    “莱斯特,你要去吗,布莱恩男爵家的宴会......”维克特在莱斯特试衣服的时候忍不住开口,他看得出年轻人的状态不错——看来适当的休息果真有助于他暂时忘掉那该死的霍克利,因此他由衷地希望能让那混蛋滚得更远一点,好叫自己能够趁虚而入。

    莱斯特系好领结,挑高眉毛凑近他——见鬼他的嘴唇看上去带着点儿病态的珍珠粉,不够红,但简直让人有死了亲吻的欲||望,维克特止不住地移开目光、胡思乱想。

    “那么,我能知道你阻止我去的原因吗,维克特?”

    “......霍克利会去。”

    维克特意识到他说出了那个禁忌单词之后几乎是整个人都僵硬了,他抿紧嘴唇一副拒绝再使用说话这项功能的绝望模样——看上去简直是可怜透了,莱斯特拍了拍他的手臂,轻轻地耸动着肩膀:“假如我能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都要跟姓霍克利的划清界限,以至于随时随地都要保持着五百公里远的距离,嗯?Jesus,别逗了,伙计,整个纽约才多大呢!”

    维克特苔绿色的眼睛满是恼意:“你不应该见他。”

    莱斯特笑了笑:“但上帝这个婊||子不愿意我躲着。恕我冒昧,所有的霍克利都去,是吗?”

    维克特点了点头——他知道那窝霍克利去赴男爵晚宴的目的,正因如此才更叫他恶心,莱斯特值得更好的,或者他,或者随便谁,但总归不是那一家无耻小人。

    “他妈的霍克利!”

    “他妈的霍克利。”

    维克特一脚踹开了桌子,莱斯特目光诚恳地附和着他,说老实话,这评价可真是再公正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五次卡尔在维克特面前做出了愚蠢的举动,以及一次他终于聪明了】

    卡尔最近习惯了睡到很晚,莱斯特喜欢绕着湖晨跑,而他想尽办法避免被一同叫过去。

    他在往面包片上刷黄油的时候,莱斯特带着维克特走了进来。

    他把餐刀刮在了手上,黏糊糊的黄油和红色的鲜血一起冒了出来,凯瑟琳大呼小叫地让梅去喊医生。

    维克特眯着眼睛微笑起来——他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配合上生动的眼神总是让人格外能感受到他的情绪:“莱斯特,你真打算和这么个蠢货过一辈子?”

    莱斯特作呵呵状,他怎么能说卡尔平时还是很机智的,上帝表示他也解决不了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愚蠢——大概是捏他的时候不走心了。

    ☆、Chapter 38晕倒

    “说真的,你就打算跟我在这儿耗一晚上是吗,尊敬的施特劳斯先生?”

    莱斯特举着他的酒杯向维克特的方向倾斜,金色液体翻滚着细腻的气泡——就像细白的珍珠堆在海岸边,他的手指足够长,指尖泛白,如同未上发条的钟表里那两根永远静止的指针那样固执尖锐,维克特看得有点走神,直到莱斯特催促了他第二回。

    他喝了一口酒用以掩饰自己那些难以启齿的心不在焉:“是的、是的,这又有什么不对。我得保证你不被霍克利勾引走是不是,否则我过去一个多月的努力全成了无用功。”

    莱斯特谨慎地保持着沉默,鉴于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能使维克特满意——顺带一说这位年轻的资本家始终具有一颗坚韧不拔的仿佛橡木般的心脏——无论莱斯特拒绝多少次,他看上去都没准备当回事,他明智地将这种沉默持续到了一些熟稔的朋友陆续踏入布莱恩男爵家的宴会厅,并且热情无比地走过来同他拥抱攀谈之时。

    “嘿,莱斯特亲爱的,你来得可真早。我还想着能一起出发呢,要知道黛丝可是从三天前就在提醒我这事儿了。”一个棕红色鬈发的中年人有些埋怨地看了莱斯特一眼,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身上带着一点酒气——莱斯特有些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这看上去可真有点儿可笑,就好像他们不是刚刚认识了不到两个月,而是随时准备着下一秒相携去度过甜甜蜜蜜的相识六十周年纪念日一样,维克特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酒,不无讽刺地想。

    莱斯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些资本家们聊着有关天气、有关金融的废话,眼睛没有落点地在宴会厅里扫视着。

    这厅很旧,浆洗的鲜亮的法兰绒帘子挽在雕花门后,露出的边缘却泛着白,墙壁大概也是仓促翻修,贴着质量堪忧的廉价墙纸,花纹是雏菊和爱神——那白色花瓣有着难看的黄,而纯金的发丝却仿佛全部在浓度并不太高的王水里泡了一遍。

    这老牌贵族显然已经走到了末路并且终于打算好放弃他们的骄傲,看看这满房间的生意人,那铜臭味儿扑鼻而来,简直——莱斯特目光一顿,就像从新雪下发现了初春最早的一支燕草,查理·霍克利挽着凯瑟琳走了进来,卡尔跟在他的身后,一副百无聊赖、极尽厌倦的样子。

    他没有女伴。

    莱斯特注意到了这个,然后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你忘不掉他。”维克特一针见血地说,似乎有些隐怒。

    莱斯特近乎绝望地叹了口气:“这很无聊,维克特,我从没有说过我得忘掉他。”

    维克特发出嘲讽的冷笑,他不用多说什么,事实就显得苍白而刺目。布莱恩男爵大笑着和老霍克利拥抱在一块儿——他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弟,然后各自拉过得意的儿女相互介绍。

    卡尔同男爵身边的女人握了握手——她穿着一条绿蕾丝的长裙,质地是丝绸,包裹着丰腴姣好的躯体宛若一条深海人鱼,她捂着嘴轻笑,落在肩上的部分红头发扭得如同海蛇,安娜瑞斯·布莱恩——这位年仅20岁的男爵长女显然已经具有了某种引人入胜的风情,并且运用纯熟。

    莱斯特喝光了他的最后一口酒,大概是因为长时间的作息不规律,他清晰地感觉到胃里缓慢扩散的冰冷和疼痛——但这也没有什么,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连同他的思维和情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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