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乾清宫中是一片剑拔弩张的态势,自太医检验过那一包确为砒霜之后,伶妃更加得理不饶人地一步步将元敬夫人逼到了十分危险的境地。渐渐的,就连皇上也难以再帮她说什么了,如今的局面俨然凭一人之力再难控制。一时间,大殿里跪着的、立着的、坐着的尽皆都有。

    元敬夫人瞧着皇上言语之中颇为相护,也知其为何如此,不过是希望后宫安宁罢了。但自己却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自己身为夫人,怎能被一个妃子和婕妤整的团团转?又是凭什么?皇上为了后宫安宁,便能无视自己的清白!思及此,也只是苦笑不语。

    那在上位者虽不直言,心中却是清楚的。凉儿有苦难言,舞儿一直帮她母妃说话,勉强尚能撑得些局面,只是自己并不愿她插手此事。凉儿位及夫人,自然不须担忧,只是舞儿这样做,却恰是为她自己引火,此时最好能来一个让她听得进话的人拉她出来,因而他把视线转向了夏侯伊:“伊儿认为如何?”

    夏侯伊聆得父皇问话,翘首抬眸,若放在往日她只会一笑而过,并不会多言,毕竟只是局外人。如今却是看不得舞儿被折腾进来,细细听了一阵,思索间,忽而吹了一阵冷风来,生来就羸弱而性格决绝冷漠的素衣少女却是忍住未咳出声音。眼前微微有些犯晕,眼神却是冷静而清醒的,眼下局势紧迫,父皇分不得心,而她也不希望父皇为她这个无用的女儿分心。

    她倔强地撑着出面,言语却已有些力不从心:“父皇,伊儿不想多插手。只是希望父皇可以听伊儿几句。”每每犯病,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已逝去的母妃,此刻亦是浮想连翩,心头思绪千万:“伊儿觉得……父皇有些不公。”眸光冷定,她勉强撑着病怏怏的身子说了这么一句话,言语间却是隐着一种彻骨的心痛。

    听闻伊儿如此说,皇上微微有些懵然,本想着让她劝劝舞儿,却不料……无奈地微蹙了眉头,他终究容不得别人当面指责自己。不公?什么是公与不公?终究是她活得过于单纯罢了。“休得胡说!”言语中隐隐有些不悦,愈发加重了语气,“枉读了那些书,怎的说话这般没有分寸?”想着她与舞儿一向关系甚密,如今舞儿为母妃说情乃是情理之中,她若要搅这趟浑水,便是自寻麻烦了。遂狠下心道:“若是如此,便将你遣回未央宫面壁思过,日日晨昏定省,再教礼法,直到朕满意为止!”

    元敬夫人见着情况不对,听语气皇上真是怒了,便上前扯过那明黄的衣袖。“公主也是一时口快,皇上莫要怪罪。伊儿,还不快向你父皇谢罪?”一边对夏侯伊使眼色,自己可不想他父女二人因为自己而生了嫌隙。

    夏侯伊眼见父皇真是发怒了,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嘴边的话便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指尖微微有些颤抖。缓缓跪下,脸色凝重,眼底却隐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没有哭,也没有怨言,自知是自己说错了话。“父皇息怒。伊儿知错,这便去领罚。夫人还是自重罢,伊儿便不打扰了。”

    说罢,依然跪着却再不插足其中,看似的和解之中却是一种绝不要人帮助的倔强。一向直来直往,如今失言,后果自是自己承担的,到头来还是自己无用罢……想说的话,却只能憋在嗓子里说不出口。恍然垂了垂蝶翼一般的羽睫,在苍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烟紫色的阴影。眼前愈发晕起来,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更不会这种时候倒下叫人看笑话。硬是强撑着长跪,等待父皇发话。

    元敬夫人眼见着伊公主落寞的样子,见皇上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自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暗自愧疚,终究还是因为我……而现在的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面露愠色地看着皇上。一旁的伶妃见皇上真的动了怒,也不敢再嚣张,只默默地站着。

    就这样,一时间乾清宫彻底陷入了一片僵局……

    就在众人尽皆沉默之时,殿中忽的又走入一名宫人,他附在皇帝耳边道:“汐公主在殿外求见,说是有要事急需禀报,请皇上务必通传。”要事、急需、务必,小汐用了三个很重的字眼,她一向是公主中最有分寸的,如今这样急,莫非真出了什么事?遂放下疑虑,准其入殿。

    片刻后夏侯汐走入殿中,一身素衣轻装还没来得及换下,简约的白绢裙角沾染了些许灰渍,清雅的眉目间隐约有淡淡风尘蒙覆,然而这些却并无法遮盖她淡漠清远的气场。那少女自走入殿中起,便感受到了这里强大的低气压,然而这些却并不妨碍她款然向前的步伐。行至中殿,她屈身行礼:“儿臣夏侯汐见过父皇。”

    待得起身时,她却不急着开口,而且转身面向伶妃的方向微勾唇角,淡然一笑,那笑容极淡,却不乏冷意,反而似乎还有些将人看透的释然。伶妃虽表面颜色不变,心中却不由得暗暗担心起来。现在夏侯雪舞与夏侯伊都已无法对她构成威胁,而就在这将要成功的节骨眼上却偏偏杀出个夏侯汐,但愿她没有发现什么。虽这样想,可伶妃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强装镇定。

    冷定的眸中映出伶妃娇美而淡定的回望,她稍待了片刻,眼见着佳人虽未如意料之中那般露出什么破绽,却也并没有太在意,只是重又面向那帝王道:“父皇,请准许儿臣带证人入殿。”

    忽闻得‘证人’二字入耳,皇上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重又泛起惊异之色,眸光明灭间默许了她。很快便有守卫将那个被萧逸寒所钳制的跟踪之人带入大殿,他依旧被五花大绑着,慌乱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众人,最终落在了伶妃身上。

    此时再观伶妃,她的面色再比不得之前淡定,颤抖的睫毛下是隐隐透着惊恐的眸子,可她依旧在隐忍。一旁的韶婕妤也暗暗感受到了姐姐的失常,却知道此时不能有大的动静,一时也只是静默。

    “据说,人在陌生的环境中会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熟悉的面孔,那么……”刻意停顿了两秒,她颔首向那证人看去,目光明澈而犀利让人无处逃避。证人在周围射过来的数道目光下,怯怯地把视线从伶妃身上移开,却一时间不知落于何处而显得空洞游移。此时,即使没有人说话,大家也基本明白了。

    “伶妃娘娘,你们认识?”她似无意地一问,却一语道出了众人心底的疑惑。

    “我怎么可能认识此等平民。”伶妃想也不想就张口回绝了。一对丹凤美目久久地盯着那人,眸中显出几分暗藏的压迫,傲慢的语气仿佛再暗示什么。

    然而夏侯汐并没有给那个证人回应她的机会,而且上前一步,素手探入袖间迅速抽出一纸字据,对着殿中众人更是对着那上位之人道:“若你们不认识,他为何一入殿便独独认出了你?若你们不认识,为何总药局出示的取药证明会与你呈上的字据一样?若你们不认识,他又何以得到元敬夫人的宫印模型用以伪造假印章?伶妃娘娘,事到如今,您还想掩饰什么?”

    “呵……”伶妃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想那夏侯汐也不过如此,“字据是元敬夫人那儿发现的,用以伪造的宫印形状自然也只有她最清楚。至于为何他会看我……”一双美目自那证人身上流转而过,朱唇冷冷地吐出八个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夏侯汐见她举止傲慢无礼,出口伤人匪浅,遂再也不相让,直言道:“也许你会说,这一切都是元敬夫人指使的。字据与药是她宫里发现的,人是她买通的,你的随侍也是她害死的……可是百密终有一疏,你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元敬夫人的宫印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既然她如此熟悉自己的宫印又为何会留下一个错误的形状呢?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你记下了宫印的形状,并找京城极好的工匠师傅,制作出了一个完美的伪印。但也正是因为这个过于完美的伪印,最终给了你致命的一击!”

    “汐公主无凭无据,便这样随意猜测诬陷妾身……皇上!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呀!”随着夏侯汐的一席话脱口而出,伶妃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心知自己说不过她,再这样下去,只怕情况会对自己越来越不利,遂把注意力转向了皇上。

    皇上闻言只是略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其它反应,而是示意夏侯汐继续,“小汐如此说,可是有了什么发现?”这个女儿向来稳重,绝不会随意开口说人是非,她既然如此说了,那必然有她的原因。

    得到父皇的准许,夏侯汐再不理会伶妃眼中逐渐聚集的失望,娓娓道来:“舞儿年幼时曾不慎打倒过元敬夫人的宫印,因而在宫印的一角留下了一条不甚明显的裂痕,而字据之上,印痕却十分完整。由此可见,这是伪印!若是元敬夫人所为,又为何要大费周折地做一个完美的伪印,而不是索性伪造一个别宫的宫印来让自己彻底脱离嫌疑呢?”

    此语一出,殿中众人皆点头认同。特别是夏侯雪舞,更是忽地起身,不管不顾地一把抢过那字据仔细看起来,最后抬头坚定道:“这个不是母妃的宫印,我确定!”这样一来,元敬夫人的嫌疑便顺理成章地洗清了。

    白衣少女一字一句,有条有理地一层层将事情的真相呈现出来,自她开始说话起便再无一人开口反驳,众人皆心服口服。而唯一不服的恐怕也只有那叶氏姐妹了。

    “你不是想要证据吗?如果这些还不足矣作为证据的话……”夏侯汐蓦然转身,面向在场众人,“大家应该还记得,伶妃娘娘一开始曾说过‘用以伪造宫印的形状只有元敬夫人最清楚。’那么,为何她如此清楚,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宫印的裂痕呢?而你又是怎么确定元敬夫人就一定知道这件事呢?伶妃,你未免有些太过自信了罢!”少女清音泠泠却透着分明的寒意,最后一句她没有再用敬语。

    当众人再度望向伶妃的时候,她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她想要辩驳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乱了阵脚,再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辩驳之言。她颤抖地伸出手,向元敬夫人指去,喃喃:“是她……就是她……你们不要听夏侯汐乱说!”

    夏侯汐一身朴素白衣独立大殿中央,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她居然还不放弃,居然还想着拉元敬夫人下水……

    这,或许也是一种悲哀吧。深宫之中,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互不相让。苦苦谋划,费尽心机的背后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她们肯以性命相搏?君王之爱麽?可君王之爱又何曾长久过?

    想到了这里,就连已经对人事淡漠的她也有些微微可怜起这个妃子来。只是她的出现,不是为了怜悯,而是为了一个最基本的公道。那个白衣少女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重又开口:“你伪造宫印,签下字据,进购完砒霜之后,只要再偷偷买通一个宫人将药品放在元敬夫人殿中即可,这样一来便可以毫无顾虑地来告状了。”她最后又望了伶妃一眼:“我说对了麽?”

    此时,已经用不得伶妃回答了,人证物证还有她自己的话在那儿摆着,即使她不认,表情也早已出卖了她。事已至此,挣扎无谓。千思万虑,终落得满盘皆输!

    佳人精致的眼妆下是绝望的空洞,眼眶湿润了,便硬咬着唇将泪憋下,她还不想认输……但是,更残酷的事实是,自她与夏侯汐对视的第一眼似,她就输了。不仅是智谋,还是心态。

    恍惚间身旁传来了妹妹叶桃夭的轻声啜泣,她知道皇上已经判了罪。最后一丝的理智支撑着她站起来,将罪责一并揽下,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她想保全的,那也只剩下妹妹一人了。

    韶婕妤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伶妃为了保护自己,一人承下了欺君死罪,她想上去告诉姐姐不要这么做,却又被她的目光生生逼了下去。伶妃很快被人带了下去,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一刻,她深深地厌恶自己的无能,也是在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冲击了她的思想,她悲愤欲绝而无力反抗,终是抵挡不住地晕了过去。

    至此,一切的因果水落石出……

    伶妃离开,韶婕妤晕倒之后,殿中重又陷入了沉寂。没有人开口,没有人想说话,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而她们能做的,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伶妃,一步步走向她自己为自己设定的结局。

    “罢了,都起来吧。”望着殿中还有跪着的,那最高位的君主终是开了口,他看向元敬夫人,语声沉沉透着疲惫:“这件事,朕希望到此结束,不准有人再提起!”说罢一一看向殿中之人,分别道:“凉儿既身为夫人,朕便把伊儿与舞儿的督责教导交给你。好好管训,假以时日,必然有所进益的。”

    又见韶婕妤晕厥在一旁,没有他的指示更是没人敢扶,心中又添了些烦闷。只得向宫人摆手。“如今闹成这样,也够了。将韶婕妤送回宫中休养,请太医。”语气中略显恼色,本想着韶婕妤受伶妃影响误入歧途,向凉儿认个错,事情也便过去了,可却偏偏安不得心。

    夏侯伊知道父皇准许她起来,可她依然跪着不动。她知道,此时若是站起来,必然是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的晕过去,弄不好还会咯血。绝对……绝对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了,生性的那份冷傲和倔强,促使她会一直长跪到别人都离去了,她才会起来。望着韶婕妤晕厥,忽地心生一种同情。喉中一阵甜腥。她忽然身子朝前一倾,没能忍住,便是一阵猛咳,状似要倒在地上,而她没有。心中那份倔强和执拗让她强撑着跪着,没有人,没有人能够理解她。

    身边有雪舞一直默默扶着她,显然是刚刚太过激动现在也是乏了,无言中却给了她丝丝感怀。过了些许时候,她感觉到眼前的眩晕略微好了一些,便跪着俯下身去:“这里原先并无伊儿之事,如今插手领罚,实属伊儿自受。伊儿暂且告退,便不打扰父皇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却是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忍住喉中的淤血,用广袖遮掩着。

    夏侯雪舞最后看了一眼那喊了十二年的“父皇”,一缕清泪,终是缓缓落下,长叹一声,默然踏着虚浮的脚步扶着夏侯伊离去。出殿没几步路,伊便是咳出一口痰中带血来。喘了几口,又虚浮着脚步向前,只留下一个落寞单薄的背影。

    看着两个女儿离去的身影,皇帝沉沉地叹出口气。难道他愿意父女不睦?倘若宫里妃嫔能稍稍安分些,他便安稳地多了。暗自扶额,看向余人:“都各自归宫吧。”

    夏侯汐默默望着这一切,冷冷一笑,转身离去。深宫,便是如此……

    随着众人逐一离开,殿中又只剩下了元敬夫人与皇帝两人。他谓凉儿言:“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再看见。”总有人要受些委屈的罢,今日是朕委屈了你,只愿你知朕心,不再追究此事便罢。

    元敬夫人瞧着众人一一退下,又看着那韶婕妤也晕过去,自己只得作罢。复又对皇上道:“臣妾亦是想后宫太平,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皇上休要怪罪。今日之事,臣妾便作罢了,但若再出现污蔑臣妾之事,还望皇上体谅,臣妾定不会任人宰割!”说罢,款身一礼而离。

    殿中一人,独尊上位,身着明黄,坐拥江山,却独猜不透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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