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赵大赖这时候已至了河南滑县,赵大赖去江南买了三千两的货物回家,不想正逢上这时候河南、山东大旱,赤地千里,田蚕荒芜不收,棉花布价一时踊贵,每匹布帛加三利息,各处乡贩都打着银两远接,在滑县一带的马头迎着客货而买。

    赵大赖也是混了多年的,不是个没有眼光的,见如今加三利息,又便宜了钞关纳税,就是拿到家发卖也不过如此。还省了卖时的劳力费。加上半年多未见,心里对娇妻的思念过甚,恨不能让人儿立时飞到眼前,赵大赖仅思考了一会儿,就决定将货物卖出去,有心全卖掉了自己好轻车减从,快些奔回家。又担心计软怪罪,干脆在滑县卖了两千两的货物,仍剩了一千两货物好运回家。

    趁着伙计在马头跟人银钱货物交讫,赵大赖离了马头,到附近的茶肆吃茶,叫了大碗茶,又见附近卖烧饼和牛肉的,叫来了一大盘子牛肉,一摞烧饼。真是饥食渴饮。

    吃完欲待晚上就宿在这城里。

    傍晚跟伙计便收拾停当拿了银票进了城,但见城上旗幡招展,挂着告示四张。

    那伙计一边走一边问赵大赖道:“这是做什么?怎的每路过一个县城都挂着告示?不是朝廷又征税了罢?”

    赵大赖骂道:“谁他娘知道哩?咱们一路水路到城里也没个停,谁耐烦管这东西,但只要是朝廷挂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伙计见前边走过来几个人,口音是当地的口音,便跟赵大赖道:“赵爹,我过去问问!”

    半刻之后这伙计回来口里啰哩叭嗦:“赵爹,朝廷征兵哩!今年许多地方田成不收,咱边境又叫北戎给犯了,正兵荒,皇上敕旨招士援边!那城上飘的旗子都是招兵旗!”

    赵大赖听言冷笑道:“要不是饿死了活不下去谁耐烦投兵?!家里头还有媳妇热炕头,那兵营里有什么?总归咱是没那兴劲儿投兵,管他哩!咱进城罢!”

    那伙计唯唯点头:“可不是?俺家里还有老娘要照看哩!”

    ***

    计软这天又到人市走一遭,总算机缘巧合遇上了一个顶好的孩子,这孩子叫琪官,才十三岁,原来是个小旦。以前的戏班子散伙了,这孩子就被发卖出来了,计软只瞧了一眼,就舍不得放下了,端的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那颜色跟花粉和了胭脂水一般,而眉稍眼角另有一股清润气,好似那桃树底下的桃花小仙,且更胜在他那唱声儿跟那黄鹂画眉鸟儿一般。

    计软喜欢的不得了,那发卖人的婆子又跟她漫天要价,俩人讨价还价的砍了半天,好容易谈妥,突然那绒线铺的伙计过来这街跟她道:“主管,那集英会的榜单出来了,韩伯让我过来告诉你名次!”

    计软心猛的跳了一下,蹙着眉头道:“多少名儿?”

    “第十一。”

    十一?真个跟晴空一道霹雳一般,十一?玩她呢?果真是东方思维接受不了西方画吗?竟才落了个十一,连前十都入不了。

    心一下子就沉了,计软咬了下唇还犹自无法相信,扶了扶琪官儿,跟那伙计道:“你把琪官儿给带回去,我去集英会的榜单那儿去瞧瞧。”

    直到站在榜单前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候,计软跟被击了一下一般,失落之情难以言表,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能进前十,可结果竟是第十一?果然她被前几日的传的热烈的名声给迷惑的摸不着南北了?凡夫俗子看画跟那些才子看画视角是不是不一样?还是她画的东西太怪,让人接受不了?!可她也考虑了这一点,所以只拿第二副画做实验画的怪了一些,其他的都是这时代传统中就有的啊!计软在那个时代的绘画界也是小有才气的,对自己是有自信的,可无法接受的是这么多日的不睡觉画设计稿,看光影,辛辛苦苦都白费了。偏偏落后了一名!

    这也罢,但更重要的问题是她参加不了食野宴了,那她要怎么办?就这么将就着过下去吗?就这样接受现实吗?!

    计软不甘心。

    也没办法甘心。

    这不仅是对她绘画的否定,也是对她生活的否定。

    她的追求,对生活前途的希望都被这一棒槌子给压了一下。

    暗恼着回去到了勾栏院,又暗有些悔意,或者她该抄袭两首诗搪塞上去是不是就能中名次了?!叹了口气,终坐到了观众席上,一边看戏班子演练,一边思索解决办法。一边又暗恼。

    状态很有些萎靡。

    直到那戏班子的班主儿让那琪官儿上来唱一段,计软状态才好一点,心思渐渐回笼,把视线投在戏台子上,但见那琪官儿已化了妆,换了衣裳了,那一丝稚嫩之气也不见了,更添妖娆,一步一风情,只见那他水袖飘出,朱唇一启,声一出,似见阳春三月,端的是个好嗓子好音喉:

    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桥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将筝弦紧系,把笙囊巧制。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这里有位罢职县令,叫做杨龙友,乃凤陽督抚马士英的妹夫,原做光禄阮大铖的盟弟……”

    计软脑子一激凌,县令?知府?知府该跟这沈荆认识的吧?这沈荆到一地方来,又要筹办这么大的一场赛会,不经当地的父母官同意他怕是办不了吧?既然这样,那知府肯定跟这沈荆认识了,定有相交,既有相交,或从他这儿寻出一点门路也不一定?

    而上次这知府请了她吃酒,又帮了她一个大忙,她正好可借着这借口回请他,再趁机打探不是甚妙吗?!

    天大的个机会!

    计软想到此处,骤然起身,戏也不听了,让伙计速找来纸笔,计软写了一个名帖,就让伙计给知府大人送去。

    不久伙计回来,带来了回信,知府大人应了,计软一喜,事不宜迟,忙让人快速筹备。

    ——

    集英榜已出,食野宴可开。沈荆就吩咐下人预备酒席,往郊外占一块有趣有景又凉爽的山场,同几位诗酒朋友,车马纷纷先前去侯人。

    正所谓花笑夏风,驾啼丽日。赢得集英会的才子们,老的少的,俏的俊的,浓妆的淡抹的,携手并肩,络绎往来。

    沈家事先铺了毡席,杯盏碗筷、美味佳肴、水果累累一应俱全。

    沈荆坐在上方一边与人把盏谈笑,一边接过家人呈上的一张张名帖,打开览看,又吩咐家人发轿去请。

    直到报了一句:“计公子现在山下等候。”

    沈荆抬了下眉,脑子里似疑窦,冒出了一个答案,又不敢相信:“哪个计公子?”

    “画赛上获得第十一名的那位计公子。”

    沈荆眉微挑,手指微微顿:“她不在被邀之列吧?”

    “他说仰慕公子的才学,又趁上风日甚佳,特来求教,还说公子是好客之人,定不会拒绝。奴才这才敢来通报。”那小童回说。

    这话一出,叫文客听见,顿时议论纷纷。

    “那个计公子不是差一名,没赢得集英会么?怎的还来拜访?好个厚脸皮,当着这多人的面,让沈公子怎好拒绝他?”

    “但他画那画着实惊人,也不知跟哪位高师学来的画技,画出来的东西跟真的一样!这城里城外都把他传的神乎了,嘿,可到最后竟连前十名都没进!”

    “还不是他学艺不精!沈公子办的会自然是公正的!咱们没见过他这画法,但沈公子身边有才之人跟过江之鲫一般,肯定见过这种画法,一眼就辨出来好歹了!就跟那障眼法一般,他也就糊弄糊弄……”

    “他这画画这般,也不知他其他方面怎样……”

    沈荆唇角微微勾,一个女子倒是好有个胆色,没邀她还敢直接闯上来,可惜……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我今日放了她进这食野宴,那下回岂不是所有名落十名之外的人都进得来了?倒让我的威信怎么树立?你回去拒了她吧。”

    那小童道:“计公子说她知道公子会这么说,她说诸事都可变通,事急从权,还让小的说她不参加食野宴,也不耽搁公子多少时间,只占半刻钟时间便会告辞,并说他实在渴慕公子才名,若不得相见一面定然抱憾终生,万望公子准允。”

    渴慕他?抱憾终生?沈荆莫名笑了笑,神情微微荡漾,顿了一会儿,道:“发轿去请。”

    他一个男儿,怎好太跟女子相较?况这么多人面前都这般请求了?

    一炷香之后,计软行到跟前,童子报说:“计公子请到。”

    沈荆抬眉。

    这是计软第一回见沈荆,眼里直冒着俩字儿,惊艳。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此人若能来她的勾栏院唱戏,光论外貌身段的话,定能压下所有的优伶乐工,艳冠青州。

    这是沈荆第二回看计软,似想从她身上看出裙带飘飘的女子模样。有打量,有探究。

    痴看了几秒钟后,计软淡定了,行了晋见之礼,沈荆作了晋接之礼。

    计软道:“小人计软,久慕沈公子才名,恨不能相见一面,今日终得以瞻仰公子风姿,死而无憾矣。”

    沈荆闻言,微微笑了笑,觉得这话倒很中听,如果得见他一面就死而无憾了,那这女子倒识好歹,便一时有了好心情,回说:“你说你久慕我?怎么说?”

    “小人少时就读公子诗稿,领教公子风,流儒雅之章,便已心醉。后又听闻公子在青州要办集英会,召天下才子为幕客,更为钦慕。再是传闻公子家中座客常满,声气嘤鸣的不止千百。堪比孟尝君。便更令人渴想,几欲追随左右,以明景仰,苦为尘俗所拘,不能如愿。今幸得见一面,更觉公子霁月清风,实乃我等世俗之人难以比并,因此圆了平生之愿。”

    这话说的沈荆浑身通畅,任你是个铁石人,一个貌美佳人站你跟前跟你说自少时就渴想你,也难免心动,况沈荆这个不经人事的少年郎,眉稍微挑,端的是惑人心魂,就这般站着说话:“你少时就读我的诗稿?”

    “正是。公子一直是小人心中的楷模榜样。小人最喜欢公子的一首诗是《游太平山》,石险天貌分,林交日容缺。阴涧落春荣,寒岩留夏雪。虽是短短四句,但公子选择景物极为典型,语言冼练至极,道尽太平山的奇险幽深,更让小人看到公子恬淡高洁之情怀。”

    计软一边说一边默默滴汗,她那日去知府处打听,刚好那徐知府方跟今年中举的举人办过鹿鸣宴,那举人又刚好是沈荆的好友,因此打听出沈荆这回办食野宴的场所,随后狠做了一番功课,把沈荆在市井上流传的诗稿都买了回来,全背诵了一遍。只万望着今日通过。

    果然沈荆听罢很满意,不管这个小妇人人品如何,但身为女子,不但在画上深有造诣,在诗上也颇为精通,实为可敬。且今日观她举止行动,极为严谨,尤其是方才朝他拜的那个晋见之礼,更是做的一丝不苟,毫无容差,眼也并不乱瞟,谦和有礼,倒不似那勾三搭四的女子,参加这集英会或有隐情也不一定。便张了口:“你也入席吧。”

    说着,又命下人暖酒。

    计软拒绝道:“不必了,怎可因了小人废弛了食野宴之规矩?小人此来带了个戏本,丑陋之作,如能得公子闲暇时指教,感激不胜。”

    说着把剧本举在了前方。

    沈荆先是愣了一下,对这女子的印象倒真个是微微改观,知道不跟这些男子同席,还算她懂点礼仪,或者过来就是为了让他指教她的作品?若是她别无他思,真个的这般好学,那倒孰为可敬。

    可怕的就是她暗怀鬼胎,表面上是让他指导作品,实地里却存了别的心思。

    沈荆接过那个戏本,打量了计软一番,他是男子,该怕的不该是她吗?况他正有闲暇,又碰上这么一个古怪的妇人,不探查清楚她的目的他又怎么肯罢休?便收了戏本回道:“我的府院是位于上林街的养闲堂,欢迎你前来光顾。”

    计软万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心里大喜,又拜了一拜道:“谢公子告知,圣人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小人一定竭诚进遏,以消积况。望公子不吝赐教。”

    沈荆点了点首。

    于是计软施礼告辞。

    刚走两步,却被一个文人拦住,举了杯酒在她面前笑嘻嘻说道:“今日良辰美景,诸贤相集,此会不亚兰亭会,计公子既来了,要饮酒三杯还要赋诗一首,才能告别大家!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齐声称是。

    “望计公子不吝赐教!”

    “我们淡劣之才,比不得计公子毫毛,计公子可要为我们开个好头!”

    计软面一僵,那个脑仁疼,赋你娘的诗啊!她只会背背诗,做做诗词赏析题,话说学校也不教她作诗啊!真是刚翻过那座山,又迎来了一条河!坎坎坷坷怎么这么多!

    见计软迟迟不动,众人只道她做不出,七嘴八舌的撺掇她作诗。要给她难看。

    “计公子不肯做,想必是没有诗题不好做,既然这般,计公子便以眼前这棵柳树为题赋诗一首吧!也让我等瞻仰瞻仰公子的捷才!”

    “正是,难不成公子是看不上我们这群庸才,所以不肯赐教?”

    “计公子相貌俊美,如同潘安,想必这腹里也定如宋玉,我等到公子面前实觉形秽呀!万望公子做一首诗让我们瞻仰一番!”

    “公子都来了食野宴了,呀,这不做诗怎好离开呢?这不合规矩!”

    “……”

    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没把计软给噎死。简直是在把她放在火上烤,她看着面前的那棵柳树,只觉头皮发麻,搜肠刮肚也做不出来一首诗来,奈何耳边聒噪声越来越吵,计软也不能让沈荆以为自己是个废物,不然养闲堂就不好进了,好在她学这个,背的诗还挺多的,只好硬着头皮背了一首诗出来:

    摇曳惹风吹,临堤软胜丝。

    态浓谁为识,力弱自难持。

    学舞枝翻袖,呈妆叶展眉。

    如何一攀折,怀友又题诗。

    背完自己觉得汗颜,快饮了三杯,匆匆告辞而去。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她快背快走,直走了才目呆呆的一个个惊叹道:“好诗!好诗啊!”

    “此诗清润小巧,又有警句,虽不至大才,但也不失小才!不错不错!”

    沈荆眸色动了动,的确是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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