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宏手捏一封信函,时而来回度步,时而驻足苦思,眼看天色越发深沉,却因为眼前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的侍卫而始终没有办法踏近沧浪阁一步。

    这沧浪阁位于上官府宅地深处,背倚绵延数百里的南山、面临浩浩汤汤的沧浪湖而建。名为上官府附属宅院,实则占地规模远超正宅,尤其是在近几年的不断扩建下,似有凌驾于上官府上之势。

    不惑那年喜获麟儿,上官宏大兴土木、倾其所有,冒着逾越犯上的风险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在这隐蔽的山水之间架构了如此一座堪比皇家府第的恢弘建筑。

    而今,悠悠二十几载过去,宫苑愈发壮观,然命运的转动也早已超脱人力的控制,只是让人事变得更加无能无力而已。

    ……上官公子的命格极阳、极盛,未来注定颠覆天下苍生……是福、是祸,皆看个人命数牵连,变数种种,也实难料……

    ……你我皆是凡夫俗子,终究参不透命数玄机,更无力扭转乾坤,一切只能上天定夺……上天既然让他降世,也必有个中渊源……

    ……不必耿耿于怀,好生待之……

    哎,让他如何不耿耿于怀呢!上官宏轻抚布满皱纹的额头,苍老的脸庞不复身居内阁首辅高位时的意气风发,郁结的思绪让他看起来更显老态。

    当年,沧浪阁完工之即,时任国师的黑慎南观法于天,竟在皇城南端测到天龙至气,大惊之下不请自来,打破了沧浪阁的一番和谐宁静。

    “上官兄真是好大气派啊。”黑慎南鹤发童颜,立于这沧浪湖的粼粼水光边,自有股出尘的不凡。他细细地打量眼前这座庞大建筑的格式布局,言语间是了然于胸的淡然。

    上官宏与黑慎南素无私交,但深知他向来不喜争权夺利,更绝非靠揭人短来邀功领赏之辈,于是,心中卸下防备,坦然道:“集合世间能人巧匠,收集天下珍稀奇材,散尽万金就为了不辱没这天地混成的美景。”

    黑慎南捻须一笑:“敢问上官兄,何人能住这堪与天地齐辉的沧浪阁呢?”

    一想到自己那风华绝代的挚子,上官宏便忍不住地得意,不由得滔滔不绝起来:“正是愚兄刚刚年满九岁的犬子。犬子出生时便得高人指点,算出他命格有紫微坐宫,日后必定天赋过人,成就不凡。这沧浪阁所处之地风水极佳,日夜吸取天地之芳华,能在有生之年让爱子坐拥这方天地,为人父就算日后不能亲见他成就伟业,也算是了无遗憾了。”满满的慈父情怀让一旁终日炼丹求仙、不问人事的黑慎南也不由得有些许动容。

    “罢、罢、罢……”黑慎南掐指片刻,叹息之后正色道:“他的确是紫微坐命,但千古侯爵将相,紫微坐命的人何其多。就算是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天资过人又如何?也不过是空有帝王之相而实是镜花水月一场罢了。”

    “黑先生的意思是?”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上官宏心头忐忑。

    “紫微坐命加上「左辅」与「右弼」命格的辅助,上官公子的命格极阳、极盛,未来注定颠覆天下苍生。”如常的淡然口吻,却少了一贯的风过无痕。

    盛世出狂龙,这天下不知道要因此人的降生而怎生波澜啊!

    “我本无缘窥见天机,可惜天机本意窥视于我。有你这等爱子如命之人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按九五之尊局建宅,早早地泄出了他的天龙至气。我料你也只是望子成龙,并无其它图谋。只可惜,机缘巧合,今天的种种安排预示了狂龙出世,人力难违啊!”

    上官宏仔细揣度黑慎南的话,心中浮起的念头让他如遭晴天霹雳,惊出一身冷汗。

    他自认忠心不二、终生侍君如父!

    纵使他有悖礼制按帝王格局私建宅第,也不过是为人父的一片爱意所至!

    他的确希望儿子日后出类拔萃,堪比人中龙凤,但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取而代之成为那独一无二的九五之龙啊!

    从出生起就被教导天地君亲师,视君为天地一般不可冒犯的上官宏连想都不敢想那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怎么可能……他只是我的儿子啊!只是上官家的血脉而已啊!他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命数!”冥冥中似注定无法逆转的一切让上官宏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这可是株连九族,永世不得翻身、遭受千古唾骂的罪啊!

    上官家世代为官,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出叛臣逆子呢?难道,老天是在惩罚他不顾纲常私建帝王宅院的妄为吗?

    黑慎南知道上官宏一时无法接受,但天意如此,也不便多言,转身欲告辞。

    “黑先生,这真的是天意吗?”上官宏心神大乱,一脸哀苦地抓住黑慎南的衣袖,只盼这仙风道骨的老人还有什么玄机透露可以救他上官家于这万劫不复的命运。

    ……你我皆是凡夫俗子,终究参不透命数玄机,更无力扭转乾坤,一切只能上天定夺……上天既然让他降世,也必有个中渊源……

    ……是福、是祸,皆看个人命数牵连,变数种种,也实难料……

    ……不必耿耿于怀,好生待之……

    ……此刻之后,凡尘化作身后土,世间再无黑慎南……

    衣袖翻飞间,一袭道袍的人影就此远去。

    之后,世人只知,国师黑慎南辞官归隐,不知所踪。不久,内阁首辅大学士上官宏也辞官归隐,深居简出。

    十一年后,上官狂炎横空出世,以弱冠之龄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位文武状元,并以其非凡才能与铁碗作风深得皇上器重,官居国师,可谓少年得意,锋芒逼人。

    往事在顷刻之间反复,上官宏面对命数也只能无力地哀叹。

    不到四年的时间,他的宝贝儿子上官狂炎从位高权虚的国师开始,一步步地扩张自己的权力范围,纳入他羽翼下的财势与兵力已经不容小觑。台面上来看,他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受皇上宠爱的得力助手,深获朝野上下的推崇与民间的爱戴。

    台面之下的事,虽然他这个当父亲的深知自己儿子的势力绝对远比想象中的庞大,但却也不得窥其真实。

    只因这上官狂炎视为根基的沧浪阁早已不是他上官宏能够做主的地方,这里随着一年年的扩建已经俨然成为一座尤胜皇家的世外宫殿。

    这座宫殿有自己的人脉、管辖、法度、保障、护卫,也有自己的王——上官狂炎。

    沧浪阁本就是为上官狂炎而建,但让上官宏始料不及的是,如今这沧浪阁戒备深严到连他没有上官狂炎的亲自允许也不被侍卫放行的地步。

    哎,生下这种天生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儿子,不知是大幸,还是大不幸呢?

    这孩子从头到尾都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上官宏深深地因为这份认知而后悔自己当年与好友宁远候家结成的娃娃亲。

    别说这孟筱蘩是如何的不济,就算她是人间绝色,也很难沟起他儿子一丝一毫的兴趣,更何况是娶进门当正室。

    如今这架势倒也不是骑虎难下,因为他早就笃定上官狂炎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他也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好给老友一个交代。

    凭着上官狂炎今日的地位,就算悔婚,量宁远候家也无法有所责难。

    只是,他要在这沧浪阁外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呢?

    正思忖着,缓缓走来的斯文男子终于给他解了围:“上官老爷,主人命你随我进去。”

    不卑不亢的态度是沧浪阁里所有人的惯常作风,上官宏早已见怪不怪。一来因为这些人虽为人仆却也不是普通平庸之辈,再来他们唯一认定需要毕恭毕敬的主子只有上官狂炎一人,就算他是上官狂炎的父亲,也别想妄图得到什么另眼相待。

    斯文男子面孔俊秀,额间猩红的朱砂痣配上一头飘逸的长发让人在近看之下有些迷惑于他不男不女的妖异气质。

    上官宏很少来沧浪阁,但对这个贴身伺候上官狂炎的男子倒很眼熟。“你叫……黑……”

    “黑珏。”名叫黑珏的男子只顾在前带路,头也没回地应了声。

    上官狂炎手下人脉极广,其中不乏声震一方的能人异士,但这些人往往躲在幕后暗中为之效命,不为外人所见。

    所以说,上官狂炎虽手中势力惊人,却可以躲过世人甚至于皇上的耳目,安坐龙椅旁操控一切。

    就连上官宏也只认得身为沧浪阁管家的尚三晴、尚四凝兄妹,和时常出入上官家与上官狂炎情同手足的风家大少风凌修,以及眼前这个神秘的黑珏。

    七拐八拐地顺着架在湖上的蜿蜒长廊进到沧浪阁的腹地——一栋建在汉白玉台基上、覆盖着镏金铜瓦、掩映在高大银杏树下的华美大宅映入眼帘。

    黑珏推开饰有夔龙图案的紫檀木大门,踏在金砖上的脚步轻盈无声,却迅速地就穿过了偌大的正厅,一个旋身便步入了东次间,也不顾年老的上官宏跟不跟得上。

    黑珏垂手静立在东次间与内间刻工精良的木制隔断墙旁,等到上官宏气喘吁吁地走过来站定,才向着悬挂着层层轻纱幔帐、让人看不分明的房内恭顺地低声道:“主人,上官老爷到。”

    “进来吧。”淡淡的低沉嗓音不大,却带着股摄人的穿透力。

    黑珏做了个请的动作,让上官宏进到内间,而自己仍是默默地静立原地。

    上官宏拨开一层又一层悬垂在地的幔帐,鼻间嗅到一股沉郁的馨香,那是酒的醇香再加上……女人的味道。

    拨开层纱后只见灯火通明的宽敞房间内,一副修长的男性身躯正优雅地仰卧在铺了整张黑豹皮的贵妃椅上,一边逗弄怀中珠圆玉润的半裸丰腴美人、一边自得其乐地独酌。

    这副躯体的主人有一种直接刺激人最敏感神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把人淹没的美治。那不属于男人,抑不属于女人的美,强烈而艳绝,有荼毒任何生灵的魔力。

    而现在,他因为披散的发丝、四逸的酒气而显得有些慵懒,但在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轻松下却隐含着不容忽视的磅礴力量,危险得有如一只尊贵、随时能夺人性命的豹,让人发自内心地畏惧。

    半眯的双眸并不注视来人,上官狂炎轻拍怀中女子,女子识趣地捡起散落一旁的外衣与肚兜,毫不遮掩地裸着上身出了房去,深邃的眉目间是边塞女子特有的豪放风情。

    上官宏定睛一看,这女子正是沧浪阁管家兄妹的妹妹尚四凝。

    “好个物尽其用,连管家女人都是枕边玩物。”这女子一看就不是良家妇女,只是没想到居然放肆到随便裸身都不知羞的地步。

    上官狂炎并没有把父亲的怒气放在眼里,只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用整玉雕成却薄如蝉翼的酒杯。

    “父亲大人苦等一个下午,就是为了来训斥沧浪阁里的女子有碍风化?”说着,前一刻还微微有些涣散的眼光凌厉之气毕现,锁住来人的双瞳深冷到寻不着一丝情意。

    上官宏心中一阵凄凉,这双媚倒众生的眸子里,只映出了自己老态龙钟的身影。想必在这个如神只般的男人心中,任何人包括自己也不过是只能相形见绌的卑微生灵罢了。

    “宁远候家来信催婚,他家大小姐二十有二,再呆在家中实为不妥……虽然你已有了侧室和多位小妾,但这正室之位长期悬虚也难保有企图不良之人觊觎……那宁远候非野心勃勃之辈,但在朝中却也举足轻重……这门亲事门当户对,当年也算美谈一桩……”

    上官狂炎仍是一副品酒享乐的悠然姿态,让人着实弄不懂他的意下如何。

    上官宏心里没底,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宁远候家老太爷年过八旬,就盼着长孙女早日有个好归宿。他人老心也急,这不,自作主张说什么下月十四是千载难逢的吉日,必保夫妻恩恩爱爱,子孙绵延。要我们不日就前去提亲……”

    “可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孟筱蘩?”上官狂炎一口饮尽杯中醇酿,漫不经心地问道。

    上官宏有些心虚:“孟大小姐在外口碑确是不佳,但毕竟出身名门,想必……也还不至于如众人所传那般……”

    “哼!”上官狂炎突地起身,高挺的身材在火光的映射下拉出长长的黑影,吓得上官宏站不稳地倒退数步。

    信步至门边,双臂环胸,上官狂炎懒懒地开口却让听者打从心底发憷:“你们这些老家伙真真老奸巨滑,虽不再为官却还是有办法拉拢权贵。那孟家人生出了那样被天下人耻笑的女儿倒敢这等厚颜无耻,甚是胆大妄为。只可惜,他宁远候再是何等威风,我上官狂炎也还没有放在眼里。”

    上官宏欲辩解却也没胆贸然插话。

    “只不过……”上官狂炎一脸玩味地轻扯嘴角。“既然他们那么有诚意地嫁女儿,我也却之不恭,量他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上官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说你愿意娶孟筱蘩?”

    上官狂炎笑意不减,邪佞之气却炙:“父亲大人,不是我娶他家女儿,而是……”

    “……她自己嫁过来。”

    话音未落,昂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纱幔尽头,只留下一脸错愕的上官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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