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还算新整,朝向也好,门窗漆绘都是完好的,看得出来李家没亏待她。

    再看看,小是小了点,但花花草草的,这大冬天的也没缺什么。

    廊下晾着衣衫,屋檐下窗台上蹲着一只橘色大猫,半眯着眼望过来,油亮顺滑的毛色看上去打理得极好。

    左边墙角堆着一大堆劈好的柴,那应是厨房,瓦缝里正漫出轻烟,空气里夹杂着食物的幽香,应该是在炖着什么。

    皇帝望着橘猫后面那扇半掩的窗户,抬脚上了石阶。

    这一路到进屋,明明只有咫尺远近,他这一走却像是走了很多个十八年。

    ……他年少不羁,不满朝廷,不服管束,十六岁起就离家远行,十七岁在云南杀了个贪官,震惊朝野,被朝廷下旨通缉,于是隐姓埋名向南而下。

    这一路所见所闻更令满怀热血的他对周室的暴政感到胆寒,被贪官迫害的百姓与贤良不计其数,而官场之上更有数不清的人惨遭政权倾轧。

    那时候想要推翻暴政的念头第一次浮现。

    真正形成目标是在他寄居的农户被官员驾马踩踏了庄稼,而反被押入大牢活活饿死之后。

    他那时候已经结交了一帮挚友,说是挚友,也都无非是些志同道合有着同样心情的人。

    他们各有各的苦楚,有的同样是犯了案在逃,有的是军营里的将领,有的是江湖人,还有的甚至是衙门里捕头。

    终于在一段时间的商议之后,大伙决定干一番大事,改变现状。

    但起事是需要条件的,周室暴政多年,起事的不计其数,但都以失败告终,他高衍要做,当然就得冲着成功去做,而那时候时机还未成熟。

    认识的人多了,他打听到辞官归隐了的钦天监监正袁坤在淮南隐居,于是他前往拜师,钦天监的堪舆观星之术对打江山可是有极大用处。

    但袁坤并没有打算收徒的意思,他三顾茅庐,终于等到机会来临,那日替袁坤解了个围,替他打走了抢劫他财物的流寇,这才感动了他,答应收徒。

    进山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坐在竹林里喂鸡的少女。她一身浅碧色衣裙衬着春天新发的竹林的颜色,轻灵得像个竹仙子。

    等到她听到袁坤呼唤转过脸来,看到她脸庞那刹那间,他连呼吸都已经停住。

    这世间美人很多,他以豪侠自居,也曾引来不少女子愿意投怀送抱,但又有哪一个比得上这样的姑娘?又有哪一个一眼之间就能令他动心?

    他承认这个发现令他预感到未来的时间定然会是个挑战。但他是有目标的,他想,就是再好看的姑娘也不能动摇他的心志。

    然而该死的是,他没有想到这丫头竟然看上了他,看上了他这么个前路未卜连家都不敢回的钦犯,并且她还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心意。

    她一天到晚找尽机会地跟着他,说她今天干了什么,到了哪儿,看了什么样的星象,还毛遂自荐当他的二师父。

    还“二师父”呢!只怕他东西没学到,人就要栽到她手上。

    她就一点也不知道“勾引”一个杀人犯有多危险吗?而且还是正准备造反的那种。

    为免栽下来,他只能能避多远就避多远了。

    他躲在树上看她到处找他,藏在林子里看她发牢骚,她在山上崴了脚,眼泪都出来了,自己去背她,她一定觉得是运气太好了吧?

    她趴在他背上,像只猫一样惨兮兮地说喜欢他的时候,他一定不知道,那好比就是拿着万千把刀子在屠剐着他。

    要不是那几年他历练得心念已够坚定,他十成十已经栽倒了。

    在山上那些日子,他觉得自己就如同唐僧历劫。

    成亲后更是如同进了盘丝洞,得多有定力才能顶得住可以名正言顺地亲近,却还坚守不动呢?

    那日日夜夜,每一刻简直都似煎熬,但又那么刻骨铭心。

    “进屋坐吧。”

    沉静的女声蓦然打断了他的神思,他倏尔一顿,抬起头来。

    面前站着的人纤瘦清雅,沉静泰然,一双眼如幽潭一般望着他。

    陡然间看到真人,皇帝下意识站起来,喉头急速地滚动。

    袁婧却平静极了。

    她本坐在窗下做针线,的确早就看到了他,哪怕是没看到,她其实也已经收到了消息。

    这里是李南风的地盘,皇帝要过来,随便吱个声儿自然就有人跑腿通报了。

    她是听着他脚步停在门下,站了半晌又离去,而后又席地在台阶上坐了半晌之后,她才出来的。

    男人比当年更健壮,很威武。穿着龙袍的他与当初冷淡的青年相比,脸上多了情绪,但也多了几分陌生。

    这一眼跨了十八年,不,是十九年,她垂眼瞧着,也有些虚幻之感。谁能想到经历过那些之后,还能再见面呢?

    “进屋吧。”

    她又说了一句,率先转了身。

    皇帝神思归位,急步跟上去!

    袁婧在窗下站定,片刻后转身:“别来无恙?”

    皇帝心潮难抑,走近她道:“阿婧……”

    这一声“阿婧”,隔了十八年,竟也顺口。

    十八年未见,她也依旧苗条,头顶松松绾着一只髻,青丝下脸庞淡然安适,只这一眼,面前人便立刻与十八年前活动灵动少女的影子叠合起来。

    皇帝又觉喉头有些艰涩,眼里除了这道身影,他已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坐吧。”袁婧指着桌旁凳子,又扬声与窗外道:“缜儿,去沏两杯茶来。”

    一直在院子角落里站着也没被皇帝发现的袁缜闷声应了,去了厨房。

    一会儿沏茶进来,他抿唇看了那依旧痴望着他姑姑的野男人两眼,然后退了出去。

    屋里恢复安静。

    袁婧见他不坐,也不勉强,自己坐回绣架前,说道:“您过来,想必是有事吧?”

    皇帝其实想问候她几句近况的,他太想知道她这些年到底受了多少苦,但在这么平静的她面前,说了也只会显得假惺惺。

    他低声道:“昀儿从你这里回去,问了我一些事情,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先前我已经审过杨姝,她承认是她蓄意所为。

    “我还留着她的命在,打算过后再仔细审问……过来,过来是来告诉一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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