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偏中,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生疼。湿热的泥土腥味扑面而来,几乎叫人作呕。

    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楚萼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太久,忘得太多!

    早就忘记了心痛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仍然忍不住泪流满面。

    在梅山一个小山坡的背面,她将封河用黄土掩埋了,连个碑都不敢立。

    一座孤坟,埋葬在夏日繁茂的杂草中,边上只得一颗细弱的松树孤零零地陪伴着。

    楚萼在坟前长跪不起,似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午时的阳光越来越辣,几乎要将人的皮肤晒得裂开,露出骨肉。

    刚刚哭过的面目紧绷着,刺疼着,然而这些都不能叫她注意一分。

    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从此世上再无封河!从此世上又只剩她一人!

    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回荡在她脑中,折磨得她几乎要崩溃!

    汗水顺着额头留下,心肺皆疼,楚萼知道自己怕是旧疾又要复发了!

    猛地扯住前襟,呼吸突然变得紧促,咬着嘴唇,她一手撑地,豆大的汗珠落下,几乎要将地面砸出坑来!

    周牙和另外一个士兵一直陪在楚萼身边,此时见她不好了,两人一惊连忙上前扶起她。

    过了半晌,终于缓过这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她仍然直起身子,倔强地跪在原地,只是一双眼睛却明显露出疲惫不堪的模样!

    看着楚萼这副样子,周牙终于不忍,轻声安慰道:“郡主,您不要太难过了,您现在还有小公子要照顾,可千万保重身体”!

    闻言,楚萼缓缓抬目慢慢回头,看看周牙手中抱着的婴儿。

    见状,周牙赶紧弯腰将婴儿凑到楚萼面前,让楚萼看清。

    此时楚萼的这个小弟弟已经醒了,然而他却不哭不闹,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盯着楚萼半晌,忽然裂开小嘴笑了。

    看到这无忧无虑的一笑,楚萼的心似被水泡过一样发酸发胀,含着泪,她伸手从周牙怀中接过婴儿,就着抱在手中的姿势轻轻逗弄一下。

    很显然楚萼抱孩子的手法并不熟练,但是怀中的小婴儿也只是不舒服地皱一下小鼻子,然后仍然很乖巧地拿着眼睛好奇地瞅着楚萼。

    看着他这玉雪可爱的模样,楚萼心头发软,终于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心情稍稍平复下来,她抱着孩子发了一会呆。半晌,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楚萼抬头问周牙:“你不是说你们还剩三个人吗?怎么就你们两个?还有一个呢”?

    周牙见问忙道:“我们几个每日都在想办法混进城中,昨日我和小六在吕思门前正好遇到一场大雨,又赶上国师回朝,乘乱之间,小六混进了城,而我当时被拦下了,就和他失去联系了,现在也不知道小六进城之后如何了”。

    楚萼点头,然后俯首看看婴儿,对周牙道:“我现在不敢把弟弟带进城,在钟慈山下我有一处园子,那里很安全,你们带着弟弟先在那里躲一段时间,我再行安排”。

    “好”,周牙和另外一个士兵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几人绕道到达城北的钟慈山时,已经迫近黄昏了。

    钟慈山下的瑶园,常年有下人打扫归置,所以安排周牙等人住下来也并不费什么事。

    将事情安排妥当,楚萼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在竹知湖边上坐了很久,愣愣地回想着往事。

    想起多年之前,大约也是在一个夏日,那时节的自己才十三岁,在南舜国宴上第一次见到封河。彼时自己开玩笑说将来找丈夫便应该找这样丰神俊朗,又能征善战的英雄。当时这句话把那人气得暴跳如雷。

    楚萼牵起嘴角,苦涩一笑,然后抬首平静地看看湖面。

    彼时的人事是那样鲜明地印在脑海中,如今倏忽十年的时间都快过去了!而就在今日关于南舜的最后一个人都离自己而去了,是不是意味着南舜的那段过往就此灰飞烟灭,再也不留痕迹?

    捧起一汪清凉的湖水,楚萼就着手中湖水的倒影看清了自己的模样。才二十二岁,还未真的衰老,眼角却已经能看到细细的纹路了。

    楚萼愣愣地出神!

    大概是因为她这辈子过得很坎坷,对她好的人不多,所以谁要对她好,她恨不得掏心掏肺全都拿出来出来给人家。

    就像她的侍女和下人们,就像煜王华阳赦,就像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眼泪安静地滑落,滴在湖水中,却溅不起一点涟漪。

    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金黄色,刺目而耀眼。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向着大晟帝都沣阳城一路走去。

    太阳缓缓落山,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吕安门守城的士兵奇怪地看着一个美丽的红衣女子一边安静地落泪一边向着城中走去!

    回到了郡主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楚萼出神地站在门前,半晌,才抬步进去。

    看门的下人见了楚萼回来,俱是一愣。

    然后拔腿就往里面跑去通知了。

    楚萼一进前厅,便见丹辰等人已经迎过来了。

    见到楚萼清晨出去,现在居然又回来了,众人甚是奇怪,一时间便都围了上来。

    朱月是个急性子,没有注意到楚萼脸色不好,急急便问:“郡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在一边的丹辰一眼便瞧见了楚萼神色不对,于是蹙着眉,瞪了一眼朱月,暗暗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朱月这才反应过来,仔细瞧了一下,发现楚萼双眼微微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的。

    朱月一时间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开口:“主子......你”。

    楚萼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叫她们担心了,于是勉强笑一笑,故作轻松道:“我没事”。

    想了想,她尽力用平静的语气,大致跟她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

    听完之后众人皱眉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看着她们的样子,楚萼浅笑一声:“已经没事了,你们不要这样一幅沉重的样子,我很好”。

    说着她转头对丹辰和朱月吩咐道:“你们两个准备一些食物和用品去瑶园,我弟弟在那里我不大放心,你们帮我好好照顾他!”

    丹辰和朱月答应了一声,也不再问什么,转身便去安排了。

    叹了口气,楚萼看看众人然后道:“你们都散了吧。”

    说完,她拖着步子便往后院走去。

    然而还没走两步,眉头一皱,她忽然反应过来,于是顿足,抬头四下瞧了瞧,口中问道:“烟火呢”?

    屋子中现在只剩下流萤一人了,见问,她也四下看看,回忆了一下,然后道:“今日午时烟火姐姐说要去国师府提江起澜回来,奇怪了,这么久了也应该到家了啊”。

    闻言,楚萼心头一跳,忽然有个不好的念头在脑中炸开。

    愣了一下,她拔腿便往外跑去。

    从马厩中牵出马来,楚萼翻身上马,顺着兰雀街便往国师府的方向奔去。

    好在国师府离郡主府并不远,此时街上行人也并不多,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等门房进去通传了一声之后,很快,楚萼便被人引了进去。

    刚进了前院,便见鸾乔已经从后院赶过来。

    来不及喘口气,楚萼见到鸾乔,拉住她的手急急便问:“鸾乔,今日烟火可曾来过”?

    鸾乔见楚萼面色不好,也不细问怎么回事,只道:“今日午时,她来把江起澜带走了,说是你的意思”。

    楚萼一下子蒙了。

    并不是因为她知道了江起澜可能已经逃脱了,而是因为在她心中,她从来没有料想有一天烟火会背叛她!

    愣了半晌,她惨笑一声。

    原来被信任的人背叛是这种感觉!

    报应不爽,今日终于让她尝到了这个滋味!

    见楚萼面色凄惨,鸾乔小心地轻声询问:“怎么回事烟火没有回府吗”?

    楚萼出神地站在原地,转念一想,烟火这哪里算是背叛自己呢?她本就是煜王的人,并不是她封楚萼的人啊!

    是她太过奢望了!明明知道在这个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的,她还总是想要去信任他人!

    见楚萼神色不对,鸾乔轻轻皱眉,吩咐众人都下去之后,她拉着楚萼进了一个屋子,先让她坐下,然后小心翼翼问道:“看你脸色不好,发生了什么事了”?

    “鸾乔”,楚萼抬头看着她,深深地皱着眉头,长叹口气,然后复又低头,半晌才怔怔地落下了眼泪来,“封河死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泪落得更凶了。

    鸾乔一愣,虽然早就有预想,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想了想,只好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生死有命,你看开点”。

    “我知道,”楚萼安静低着头,一张小脸挂满了泪水,缓缓道:“我要去把江起澜抓回来,不杀了她我不心安”。

    叹口气,鸾乔洁若白瓷的面上波澜不惊,她语气平和道:“就算让你杀了她又怎样呢?封将军也不会活过来。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了,爱恨看得太重,到头来只怕又是伤人伤己”。

    楚萼缓缓摇头,静静的不说话。

    烛光映照之下,二人的影子被打在地上,模模糊糊地晃动着,在这暖黄的屋子中,显出了几分凄惶的模样。

    时至二更天,楚萼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府。

    刚刚走到府门前,她还未来得及抬脚进门,一抬头,却正好碰烟火从外面缓步回来。

    眉头一挑,双眼眯起,显然楚萼没有想到烟火还会回来。

    一步一步,步履沉重地走到跟前,还未等楚萼说话,烟火一下子跪倒在地,对着楚萼一个头便磕下去。额头生生地砸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瞬间鲜血横流。

    楚萼冷冷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半晌,烟火缓缓抬起头,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主子,对不起”!

    楚萼看着她,双目沉痛,半晌只问了一句:“江起澜呢”?

    见问,烟火并不说话,而是低着头,抿着嘴唇,直愣愣地跪着。

    “江起澜呢”?楚萼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句。

    “对不起”,烟火仍然是那句话,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混着额头涓涓的鲜血,将一张秀丽的小脸糊得面目全非。

    僵持了半晌,楚萼惨笑一声,然后蹲下来,直视着烟火,半晌,她缓声道:“烟火,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本意,如果有的选择,你一定不会选择背叛我。但是......”说着,她不觉加重了语气,“我现在只问你江起澜在哪?她害死了我父亲,我想要她死,你明白吗”?

    拧着眉头,咬着嘴唇,有血丝从嘴角溢出,烟火垂目,不敢看楚萼的眼睛。

    昏暗!静谧!压抑!

    若不是有穿堂风吹起衣带翻飞,几乎让人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就此静止不动了。

    过了半天,烟火终于鼓起勇气,长舒一口气,她抬眼直视楚萼双眸:“主子,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过要背叛您,我也很厌恶江起澜,我也恨不得她死,可是,可是”,烟火哽咽出声,“可是煜王的命令我不能不听......”

    听到她如是说,愣了半晌,楚萼忽然笑了,眉目沉痛,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她拍拍烟火的肩膀,然后道:“你起来吧,我不为难你”。

    烟火闻言,抬头看傻傻地看着楚萼,却并不敢起身。

    楚萼冷眼看了眼烟火,也不再理会,而是起身站定,背对着她。

    晚风似乎来得更急了,吹得她的发丝在面前乱舞,楚萼直直地站在门前,拿眼环顾了一下众人,

    此时她大概已经确定了江起澜的位置。

    因为刚刚离得很近时,她明显闻到烟火身上除了血腥味,全都是忍冬花的香味。

    若说沣阳城附近哪里忍冬花最多。

    楚萼冷笑一声,转身便往外走去,想了想,她又折回身子,进了左边偏房,不一会便从屋子里拎出一把九环大砍刀,抗在肩上便走。

    烟火等人看她这个架势,全都吓傻了,正要前去阻拦。

    楚萼回身抡起砍刀往地上一划,仓啷一声,地砖瞬间碎裂。

    楚萼看着众人恨声道:“谁敢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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