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心失踪的消息传得很快。

    城西人多口杂,白不黑夹着个类似大捕头的人进了红楼,也是马上人尽皆知。

    “沈一心在红楼?在萧竹音的手上?!”

    赵思明的手紧紧的掰着桌角,梨木碎成了屑,堆在脚边,“相府那里可有动静?”

    “有。”

    坐在下首的,是断了一支手的赵良玉,他仿佛老了数十岁,两鬓霜白,眼窝内陷,丝毫没有贵公子的光彩。

    “昨日晚些时候,有人送信,入了相府。”

    “嗯?”赵思明眼色一沉,于这件事上,他与曾霄汉绑在一根绳上,当年曾约定,但凡事有变故,便要与对方谋定后动。

    但这一次,沈一心的失踪,萧竹音的邀约,曾霄汉半字不提,可见已将他排除在计划之外,疑心已起,赵思明不得不抢占先机。

    此时,又闻赵良玉道,“相府今晨备了马,往城西而去了。”

    “什么?!”赵思明颜色一变,“什么时辰的事?”

    “卯辰时分。”

    话音一落,赵思明便急匆匆自屋中走出,撞到了端茶送水的管家,也来不及搀扶一下,径直往马厩而去。

    而这时的红楼,也避了生意。

    整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个抚琴的女子与她身边打哈欠的小姑娘。

    萧竹音就这么等着人,而看似空荡的红楼里,也处处危机四伏。

    “坊主,你说谁会先到呢?”

    小陶儿有些不耐烦了,她还年轻,活泼俏皮的心性,又不像萧竹音般手里有个把玩儿的物件,只眨眨难以睁开的眼睛,死盯着大门。

    “小陶儿认为呢?”

    萧竹音的琴收了声,余音震了震渐渐散去,她并无意再接一曲,倒不如同打瞌睡的丫头说说话。

    “嗯……”小陶儿想了想,“赵思明。”

    “为什么?”萧竹音微笑着问。

    “曾霄汉虽然出发的早,但他上了年纪,肯定坐的马车,相府又离的更远。但圣贤王爷现在肯定急吼吼的,马不停蹄赶来,他一定比曾霄汉快。”

    小陶儿得意洋洋,“我没说错吧?”

    “嗯,一点不错。”萧竹音赞赏的点头,“只是除了这些,你还要知道,曾霄汉这样的老狐狸,惯常迟到。若来早了,反而吃亏。”

    “哦……”小陶儿还是有些不懂的,她转了转机灵的眼珠子,想看看坊主到底说的是哪番道理。

    “吁”

    急促的马蹄声停在红楼前,赵思明勒着缰绳四顾了一番。

    红楼不愿意做生意的时候,连门前都冷清起来,没有人先到的痕迹。

    赵思明微微舒了口气,他翻身落马,倒也还算客气的叩了几下门环。

    小陶儿一听这个声响,精神又好了起来,她小跑着去开门,萧竹音便将手拢在琴面上,又奏了曲老调。

    这琴曲很漂亮,婉转沧凉,大开大阖,似出自大漠草原,曾在军中流行一时。

    但这曲子,是写给竹笛的,付于琴上,始终少了份高远。

    赵思明从军数十年,对这首曲子不算陌生,准确说来,这首曲子,便是赵思明所写。

    二十出头的年纪,遇到一生最爱的姑娘,便是再糙的汉子,都能憋几句情话,更何况赵思明文武双全。

    他静静站着,也不打断萧竹音。

    “王爷。”

    曲终了,赵思明也有些恍惚,他听见萧竹音唤他,便抬起头来,轻声问一句,“卜知坊主都知道了?”

    萧竹音点点头,“你,赵闵,完颜姑娘,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我还知道,王爷今次来,却不是为了这件事。”

    赵思明仿佛大梦初醒,他深深吸了口气,琴曲中搅乱心神的后遗症被压了下来,“卜知坊主到底有什么目的?”

    “很简单啊,”萧竹音看到了他的失态,也不点破,而将琴移至一侧,撑着下巴道,“要你的命。”

    “哈……哈哈哈哈……”赵思明笑了,“若是阎王城出动,我的命好取得很,萧坊主何必多此一举?”

    “我要你死不瞑目。”萧竹音的眼睛眯了眯。

    “为了什么?”赵思明摇头,“洛家的后人能给你的报酬,我自然也能给。”

    这下轮到萧竹音发笑了,她富可敌国,不缺钱,不缺权,她要的这样东西,还真是除了洛叶,谁都给不了。

    她想要的,是洛叶一如既往的信任啊……

    见萧竹音但笑不答话,赵思明便又道,“坊主应当知道,这件事,我并不是元凶吧?”

    那张揉成一团的圣旨,还在木匣子里装着呢,萧竹音当然知道,赵思明不过是人利用的工具罢了。

    但这样工具,偏将任务添油加醋的完成了一遍,这里头赔上的人命,赵思明脱不开关系。

    “若是坊主放我一马,我能帮你对付曾霄汉。”

    这是赵思明的条件,听起来十分有价值,但萧竹音只微微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这笔买卖做不做。

    曾霄汉比赵思明晚了有一刻的时间,他先在城西逛了一圈,这才不急不慢的奔红楼而去。

    城西中,不动声色的聚了很多江湖人。

    不少有头有脸,连昆仑都派了人来。

    曾霄汉茶楼吃早饭的功夫,便探听出是萧竹音发的帖,曾与阎王城有交情,或与卜知坊做过交易的,都来了。

    还有官兵,乔装易改的官兵。

    曾霄汉朝中掌权这么多年,对几个老朋友和老对手都记得清楚,茶楼中一身便服,躲躲闪闪的,就有一个尚书,两个将军和四个侍郎。

    好一场大戏。

    曾霄汉心中赞叹,圣贤王这一遭,怕是绝然逃不掉了。

    红楼的门虚掩着,曾霄汉轻轻一推便开了。

    萧竹音与赵思明正在喝茶。

    小陶儿泡的,挑剔的人不能入口。

    到这个时候,赵思明反而不怕了。

    他坚信自己的名望和地位江湖中极难撼动,而曾霄汉又向来与自己同流合污,应不会在此时倒打一耙。

    所以,就算沈一心交出了证据,他只要矢口否认,那萧竹音也无可奈何。

    赵思明思索着,饮了一口手里的茶水,又涩又苦,怪不得萧竹音只看了看,便放在旁边不动了。

    “相爷到了。”萧竹音请曾霄汉也坐了下来,“相爷在外面绕了这么一大圈,形势应当清楚了吧?”

    “清楚了。”曾霄汉的态度偏偏暧昧不明。

    “王爷,”萧竹音到没赵思明这些心思,她仿佛胸有成竹,“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便将你喊来了吗?”

    抓住沈一心也不过是前一晚的事,便是拿到了证据,以萧竹音的谨慎,也绝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草率行事。

    而通知江湖与朝廷,把当今天下有权有势的人齐聚一处,更是需要不少的功夫。

    赵思明的心忽然一沉。

    “相爷……”赵思明看向曾霄汉,“你早与卜知坊主布了局,是也不是?”

    “不……”曾霄汉却摇了摇头,他微微的叹了口气,“你且听卜知坊主怎么说吧。”

    这下,连小陶儿也好奇起来了,她干脆将茶壶放到一边,也搬了个椅子坐下。

    萧竹音开口,先讥嘲了赵思明几句,“王爷,幸亏你是皇家人,否则在这个官场怎么混的下去。”

    赵思明脸色一白,萧竹音又道,“洛家村一案,你以为在你们的围追阻截下,完颜北是怎么带着两个孩子逃出来的?”

    洛家村中,虽不乏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但因旧疾,无人练武。

    当年,赵思明带了精锐三百,与几个连亲带故的江湖人闯入了这里,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把洛家村杀的鸡犬不留。

    而完颜北也曾是皇亲国戚,天赋高,但锦衣玉食不需劳苦,所以实战经验并不多。

    他一个人,承受丧妻之痛,带着两个孩子,怎么想也不会全身而退。

    除非……

    “我的兵权,早在回临安时,就交还给了当今圣上,那三百精兵是相爷亲自挑选的,”赵思明苦笑一声,“哈……原来是你动了手脚。”

    “你终于想清楚了,”萧竹音懒懒的点了点头,“相权制衡皇权,所以相爷这些年不择手段,不是为了你们赵姓一家,而是为了整个中原。”

    她这话说的中听,曾霄汉不置可否的笑笑,也不搭腔。

    “现在,我有沈一心的书信,相爷的指证,哦,对了……”萧竹音仿佛刚刚想起什么大事,“神偷薛才王爷听说过吗?”

    薛才,阎王城中的一位宵小,却跟白不黑一般身为护法,打架不成,但鼠窃狗偷方面,却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世上,还不存在他摸不到手的东西。

    “他现在正将您的王府翻个底朝天呢!”

    “萧竹音,你!”

    赵思明拍案而起,这一站,天旋地转,眼耳口鼻中都流出血来,“你……”

    “王爷,切莫动怒,这药是阮老先生刚做出来的,越是动怒,发作的越快,“萧竹音就这么看着赵思明瘫倒在椅中,“你死后,这些证据都会大白天下,而你那皇帝侄子为独善其身,事后必然抄家灭门。”

    “萧竹音,你在江湖中,也算声名在外,为何如此卑鄙?”

    赵思明的喉咙里灌满了血气,声音嘶嘶嘶的,听起来也不大清楚。

    “阎王城,快意恩仇。”萧竹音伸手捂住了小陶儿的眼睛,“我与你,本就在一步之间。”

    还没杀过人的小姑娘咽了咽唾沫,发出一声呜咽,哆嗦着喊了一声,“坊主……”

    临安城,这一局胜负已分,渡江以北,风雪却还在酝酿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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