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闹事的几个冤大头,卜知坊是安稳的。

    但也仅限于表面上的安稳。

    韦经纬要杀萧竹音,别说后者不会武功,就是会,也高不过天下第二。

    但卜知坊主的日子,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紧张。

    她仍然读读书,喝喝茶,偶尔与几个同好会个面。

    洛叶不在,小陶儿原本担心自家坊主会祸及无辜,但从小村庄回来后,这位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子,却一直心情很好。

    萧竹音心情好,也就使得卜知坊的氛围很轻松,消息传来递去,连价钱都能便宜些。

    “坊主,坊主,”小姑娘莺雀儿一般的蹲在屋顶上,坐的高,看得远,临安城的八卦总会不经意的流到街巷里。

    但她现在却不是在看门,而是满脸好奇的望着萧竹音。

    “杜姐姐说,韦老大要来杀你呢,你要不要躲躲?”

    “躲去哪里?”萧竹音放下手里的书,微微笑着,“若我走了,你们能保命吗?”

    小陶儿想了想,自甘堕落的摇了摇头,要是韦经纬杀进来,自己也就是一巴掌的事。

    “那坊主准备怎么办?为了我们牺牲自己?”

    “我是那种人吗?”萧竹音叹气,她这话虽然说的凉薄,却让人心安。

    “那就好。”小陶儿鼓着腮帮子,笑嘻嘻道,“那我就继续晒太阳了。”

    这厢正说着,忽见小厮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大口喘着气,满脸惊慌。

    萧竹音皱了皱眉,似也有些担心,她忙问道,“圣贤庄有动静了?”

    “没……没……”小厮赶紧摆手,吞了口唾沫后,才能说出句完整的话,“完全没有动静,连杜姑娘都不见了!”

    “糟了,”萧竹音握杯盏的手微微颤抖着,“轻舞暴露了。”

    “啊?怎么会呢?”小陶儿从屋顶上蹦了下来,轻飘飘落在小厮面前,催促他把圣贤庄的情况说清楚。

    小厮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萧竹音的脸色,这才缓缓道,“那日,杜姑娘来传过消息后,我们就照坊主的安排,埋伏在圣贤庄的周围,但至今十来天过去了,却再也没有看见杜姑娘的身影。”

    “坊主……”小厮说着,单膝跪在萧竹音的面前,“若是杜姑娘……”

    “难怪赵思明放缓了动作,”萧竹音伸手将人扶了起来,“去驿馆,将韦飞絮喊回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

    卜知坊里出来的人,个个身手一流,只见这青年人刚往门口退去,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坊主……”小陶儿的声音里,能听出明显的担忧,“这头和那头的事……你与杜姐姐……”

    “别担心。”萧竹音的手按在小陶儿的头顶上,“不会出事。”

    自完颜有晴走后,驿馆显然安静的多,虽还有些金人留在这儿,但已不似之前闹腾了。

    韦飞絮这个管家更是清闲,每天浇浇花,喂喂鱼,想一想心事。

    韦飞絮多半的时候,想起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名唤管月的姑娘。

    七八年前,江湖上曾有一对侠侣,昙花一现。

    男的,自是韦飞絮,女的从来蒙面不见人,只知道名为管月。

    韦飞絮仁厚,但管月其人,心狠手辣,对这世间的不平事,只知以暴易暴,以杀止杀,虽是满腹的愤恨,却也率性可爱。

    韦飞絮手里兜着鱼食,坐在走廊边上,看池塘里逐渐聚拢而来的小尾鱼,苦笑一声。

    他那个时候,还很年轻,把未来设想的太过美好,正如管月所说,他没经历过世间残忍之事,所以不知道“恨”之一字,可以促生多少悲剧。

    管月的父母,一个胞姐,一个刚学会撒娇的弟弟,全被人杀了,她自己,也在这场灾劫中,毁了清白。

    人肉炖了汤,给她灌下,把这姑娘从里到外,毁了个干净。

    但韦飞絮是爱管月的,极为单纯的相爱,管月也试着去回应他,渐渐学会了笑。

    古往今来,在人最美满幸福的时候,总有一只手,偏要将你碾进尘埃里。

    管月终于还是找到了自己的仇人。

    “唉……”韦飞絮轻轻叹了口气,他从来没有怪过那个姑娘,即便是听说她要嫁给别人的时候,即便是她新婚之夜,剁下仇人四肢头颅,暴晒大街的时候。

    韦飞絮难以放下的,是管月的不告而别。

    他爱的姑娘,怕他的仁厚毁了她的复仇,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韦飞絮找了管月很久很久……爱意仍炙,心却凉了。

    再见时,管月已经更名杜轻舞,两人始终若即若离,深渊般一个疮口,好也好不了。

    那鸽子,一头栽进了韦飞絮的怀里,把正发呆的人惊了惊,他赶紧把手里的鱼食撒了,见四处无人方松了口气。

    这鸽子腿上没有绑信,也不是传信的鸽子,但它飞入驿馆,还认得人,就是告诉韦飞絮,快出来,有事相谈。

    果不其然,韦飞絮刚从大门出来,走到拐角处,就被人拉的一趔趄。

    “韦大侠……”

    韦飞絮认得这人是属卜知坊的暗部,平素向不轻易露面,这次来,一定不简单。

    “何事?”

    “坊主让您回去一趟。”

    青年人垂着手,整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

    “可曾说什么事?”韦飞絮问。

    “……不曾。”

    听出了这一瞬间的迟疑,韦飞絮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一天稍晚时候,驿馆的大门紧闭,却从后墙翻出了一道影子。

    韦飞絮的行踪很隐秘,几次停下来留意有没有尾巴,他已经习惯了鬼祟,所以就算临安城里最厉害的捕快,也抓不住他的痕迹。

    卜知坊的后门为他敞开着,这个院子可不如表面上那么可爱,若有不长眼的宵小入内,必然有来无回。

    “坊主……”韦飞絮在书房外敲了敲,一盏昏黄的油灯印在窗户纸上,寂静中听得到翻书页的声音,萧竹音抬起眼睛,轻道,“进来吧。”

    “饕餮”没有开,萧竹音就是在等他。

    “圣贤庄中传来消息,轻舞被发现了。”

    “什么!”韦飞絮的心头,狠狠的凿了一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沙哑着嗓子问,“有什么消息吗?”

    “你与韦经纬血脉相通,应当知道他的脾气……”萧竹音为他倒了杯茶,冷茶,“韦经纬最痛恨背叛,尤其是女人的背叛。”

    韦经纬那出乎寻常的浪漫与痴情,一旦遭遇背叛,便会化成数十倍的怒火,他曾将一位逃跑的少女全身烙烫,而后抹上蜂蜜,扔在了野外。

    所以韦飞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指尖发麻,整个人都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恐惧里。

    “我接到消息后,便遣小白去看过了。”萧竹音倒不显得慌张,“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但并不要紧。”

    “怎会不要紧……怎会不要紧……”韦飞絮喃喃着,他喝了口杯子里的凉茶,这才慢慢从震惊中缓和过来,“她最怕疼了……”

    “所以,要尽快将轻舞救出来。”萧竹音道。

    “坊主,你有什么主意?”韦飞絮忙问。

    他知道,萧竹音绝不会毫无把握的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和杜轻舞都愿意将性命相托,只因卜知坊主值得。

    “我今日方才托了小白去探查情况,事有凑巧,韦经纬也是想在此夜动手。”

    “此夜?”如此短暂的时间转圜,弄个不好,别说救人,连卜知坊都会毁于一旦,韦经纬深深吸了口冷空气,感觉这样的天,快将血肉都冻住了。

    “卜知坊中,除了我与小陶儿,其他人全数退至红楼,由阎王城出面相保,我与你说完话后,也会由地底通道离开。”萧竹音示意他继续听下去,“洛江流与你同去圣贤庄救人,没有韦经纬在,更易成功。”

    “可是坊主……韦经纬找不到你,一定不会久留。”

    圣贤庄中,就算少了一个韦经纬,也必是岗哨重重,要救人,需要时间。

    “我离开前,会将坊中所有机关全部打开,而你进入圣贤庄后,会有人暗中引路,速战速决。”

    萧竹音的话音一落,便伸手拂灭了灯花,夜色掩护下四人分头而走,只听见“嘎嘎”几声机簧转动,一切又归于宁静。

    韦经纬在街上慢慢的走。

    冬已至了,天色暗的早且深,但近日天晴,月光皎然。

    他穿着件牙白的衣裳,眉宇中透着杀气,高傲的微微抬着下巴,手中却握着一支珠花。

    属于杜轻舞的珠花。

    那日杜轻舞离开圣贤庄客房时,曾教一个人看见了,那人便是竹林里的赵闵。

    他把这个秘密,写成了纸条,出征前作为礼物送给了韦经纬。

    人,依旧在街上徘徊,已经能够看见卜知坊的大门了。

    当然,来杀萧竹音的,却不只韦经纬一个,赵思明还从自己的手下中,挑了几个卓越的来相助。

    他们都对这位传闻中的天下第二充满了敬畏与试探,相互保持着距离,默然不语的前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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