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晖知道在自己的家里,父亲赵文广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就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例外。

    因为在那个大集体几乎没有粮食可分而经常有人饿死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初的那年冬天,为了一家的生计,父亲赵文广拖着吃芭蕉根吃得浮肿了的双脚,慢慢的挪动到已经不再是县城了的旧云溪县城,找到了那个已经七十岁了留着两鬓长长的络腮胡的卖香粉的马三泰老板。

    许多人都总是说商人见利忘义,可是马老板见到饿得已经不成人形的父亲,当即就让父亲住到了他的家里,用好饭好菜款待父亲。三天之后父亲恢复了一些体力了,马老板安排人用独轮车推了做香用的原料把父亲送回了家。

    听着父亲与来人的对话,赵春晖才知道父亲并没有钱,那些做香用的原料都是马老板赊给父亲的。

    从此不论霜冻还是严寒冰雪,父亲都用了他的那双粗糙的大手日以继夜地搓神香,然后挑到集市去卖。赵春晖也跟着父亲去集市,饿了父亲就拿两角钱让赵春晖去买些山里人采来卖的毛栗或者乌芳籽(一种外形乌黑乌黑酸枣略带些许甜味的野果)充饥。

    那时候粮食极为稀少,经济异常拮据的山里农民也买不起父亲的只要两角钱一捆的一百根的香。因此父亲的香,其实好多好多都是半卖半送,只能收回老板的一点本钱。因而父亲麦香那一点点微薄的收入也难以买到当时极其珍稀的粮食,一家人依然是食难果腹。

    惊蛰之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尽管有太阳照着,可是青龙河水还十分寒凉。父亲赵文广带着九岁的赵春晖和十三岁的赵春晖的哥哥,来到流水汤汤的青龙河边。

    父亲先是领着他和哥哥去捡来许多枯枝,用手捞了一些枯干的茅草和树叶,用火镰撞击火石崩出的火星燃起一堆火。然后父亲脱下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裤,只穿一条陈旧的短裤小心翼翼地进入那还寒凉着的青龙河水中,然后缓缓地把头也尒入水中在水里消失了。

    流水汤汤的青龙河面上消失了父亲的身影之后,赵春晖和哥哥怅然若失,生怕他们的父亲对他们从此撒手不管。好久好久,父亲从那寒凉的水里冒了出来。可是赵春晖和他的哥哥失望地看到,父亲除了十分疲倦的喘气,一无所获。

    看着父亲那瘦瘦的脸,赵春晖知道,他的父亲以前的日子不是这样的呀。他不想让父亲再冒险地进入那青龙河水中了。因为那样太让他牵肠挂肚和恐惧了。

    赵春晖说:“爸爸,你上来吧。水里太危险了。”

    哥哥也说:“爸爸,你上来吧,水里实在太危险了。我和弟弟去山上寻菌子,扯笋子。”

    父亲摇了摇头:“寻菌子的人太多,笋子只怕是也还没有长出来,一家人没有东西下肚,只怕是一天也熬不下去啊。”

    父亲在河边一边蹚着水一边仔细的观察着。走了好远好远的一段以后,父亲又潜入到了水中去。因为虽然下了一段时间的雨,但还没有发起春水。看着青龙河水缓缓流动,耳中听着青龙河水溅溅长鸣,赵春晖觉得,父亲进入河水中几乎像捱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好久好久,父亲的头终于从河水里冒了出来。

    赵春晖和哥哥禁不住一阵惊喜,因为父亲的手里举着一个背壳一尺多大的团鱼。父亲踩着水,叫赵春晖和哥哥扯开他拿去的那个网兜,把那个甲鱼放进了网兜里。

    为了不被大队那些干部看见没收,父亲把那个装了甲鱼的网兜放在他用锄头背着来的畚箕里,再弄一些柴草盖住,上面再装上一些柴草。烤了一阵火之后,父亲叫赵春晖和哥哥依然去学校,就口里吹着口哨,装着弄柴草回家然后再去出工。那一天的晚上,赵春晖他们一家喝到了味道鲜美的甲鱼汤。

    以后隔三岔五,父亲都在艳阳高照的中午带了赵春晖和他的哥哥去青龙河里一回。

    就是用这样的办法,父亲让自己的全家六口人存活了下来。

    从人间孝道的角度,赵春晖十分感谢父亲生自己养自己的艰辛。因为赵春晖从一位远房伯伯那里听说了父亲十分艰难的生活历史:

    父亲跟着苦命的祖父,在父亲只有三岁的时候,就家里一贫如洗。仅仅靠着租种的一点点土地,又没有一技之长。父亲才四岁那年,由于遭受天灾,三十几岁的祖父便去给一个戏班子当挑夫,一年下来才挣得一两块光洋。

    第二年祖父的腿上长出两个很大很大的毒瘤,家里没有钱医治。父亲亲身感受了人体所不能承受的痛,亲眼目睹着他的父亲因为剧烈疼痛而承受受不了的生命之痛。他的父亲痛得用牙把木床的床板咬得稀烂,有时痛得在地上滚爬,牙齿咬得地上的石子“咯呲咯呲”响。

    在一个夜静人深的冬天寒夜,他的父亲痛得没有办法,用一根长长的布腰带悬上楼梁,结束了自己三十几岁的生命。

    从此父亲便失去了他自己的父亲,央求大叔大婶撬下屋里几块破旧的楼板合成一个匣子,就着那件破旧的棉袄,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早晨草草地埋葬了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即使是巧媳妇也做不了没有米的饭,改变不了寡母孤儿饥寒交迫的生活状况,唯一的选择只有出门改嫁。

    母亲出门改嫁后,他的才只有六岁的父亲孤苦无依,实在饿得受不了,就背一把旧锄头去别人挖过了的番薯地里落(la)别人没有挖干净的番薯度日。春天五黄六月的日子,到山里捋些臭菜叶,用火烤烤,央求伯伯婶婶给几粒盐搓搓充饥。

    后来是一位远房叔公看着实在不忍,就叫父亲跟着他生活。那位叔公自己也十分贫困,靠着搓神香勉强度日。

    父亲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就能双手倒立着在村中有着“进士”匾牌的水沟以下的那个晒谷场上用手“走”两个来回。十二三岁就跟着那位远房叔公学会了潜入到深深的青龙河水中去捉团鱼。并且父亲从十二岁开始他就跟着那位远房叔公学搓神香,度过艰难的岁月。

    到十五六岁的时候,父亲的搓香艺术已经少有成绩。他经常雄鸡刚刚报晓就起床吃了早饭在天不亮地无光的时候一个人沿着那条漫长的荒草莽莽的驿路古道走三十几里去古老的旧县城挑搓香用的香粉。由于父亲的诚实守信,香粉店的马老板也总是把最好的搓香原料按最低的价格卖给他,同时还给他提供许多新的技术信息与做香的诀窍。

    那位远房叔公老了,香搓不动了,却又不帮父亲照管他夜以继日搓下来的那些神香,只顾自己每天约了几个老人在家里整天整天的喝酒。

    于是赵春晖在五六岁时就听那位已经七十岁高龄的远房伯伯说父亲搓香搓得心慌,在那位远房叔公喝酒唠叨时顶嘴说:“我在这里没日没夜的搓搓搓,你在那里没日没夜的喝喝喝!”

    父亲十七岁的那年,虽然是独子也被抽了壮丁。

    两年后父亲回到家乡,远房叔公已经辞了人世,房屋崩塌。族里几位老人出面立下字据,由父亲付清安葬那位远房叔公欠下的债务,修缮崩塌的房屋,继续没日没夜地搓神香维持生计。

    赵春晖听他的那位远房伯伯说,父亲直到二十九岁时才娶了他的刚刚满一十六岁的母亲成下了家。

    父亲没有上学,却能在后来的日子里靠着自己的聪明琢磨着搓出当时唯一独创的能够连续燃点七七四十九天的寺庙里用来打醮用的盘龙大香,把他的劳动成果打人湘南以致广西贺州一带的市场,而且当时能够做出这种神香的人只有父亲一个。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堂,可是赵春晖长到六七岁时还听到父亲读和唱一大本一大本的故事书如《凤山遇母》《薛仁贵征东》。

    不过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文化教育也局限了父亲。

    父亲经常说,以前的时代读书有用,读好了书的人可以考秀才考顶子(指参加科举考试)做官,成为国家的栋梁。

    “现在读书没得用了,你看看那些读了大学出来的老师干部,打倒的打倒,下放的下放。邻村有个人读了大学,是有了工作,可老婆孩子被下放回家,管不了老婆也管不了孩子。

    老婆孩子是从来没有做过事的,手又不能提,肩也不能挑,多遭罪。”

    父亲还对赵春晖说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那个生产队分红薯,地在五六里之外,红薯就分在地上。那家人搬了三四天,脚都走红肿了,肩膀也磨出了血,活脱脱像以前的败兵粮子,才把那两百斤红薯弄回了家。

    父亲说的那家人赵春晖知道,她家有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就是那位冯丽娟。两年来赵春晖回乡务农,而冯丽娟还在继续读书。现在的冯丽娟已经长成一个窈窕高挑的女孩,一张青春朝气的脸,头上用红头绳系着一蓬长长的像马尾一样不断甩动的青丝。

    不过现在冯丽娟的歌唱得比以前赵春晖在学校的时候还要好。

    赵春晖还记得下放回来以后冯丽娟在小学的大礼堂以及以后她在全大队开会时唱歌时那美丽俊俏的苹果脸庞和她那嫩脆而又略带沙哑的歌声。

    虽然冯丽娟的唱歌赵春晖十分欣赏,但冯丽娟的做事赵春晖却瞧不上。因为有一次赵春晖同他们村几个男孩经过冯丽娟她们村去大队小学那里玩,正遇到冯丽娟挑水。也许冯丽娟迎面看见他们这么多男孩面向她走过去她发了慌。赵春晖看见冯丽娟双手像老鹰张开翅膀那样平把在两端扁担上,紧张得要命的往前跑,桶里的水几乎全都泼洒在路上了。

    那时赵春晖曾在心里嘲笑冯丽娟是资产阶级大小姐,如今听父亲这么一说,赵春晖反倒从心里同情起冯丽娟来。

    要自己跟吉顺嫂子的表妹成亲,是父亲的决定,日子就选定在农历正月初八,据说有开年大发的意思。

    赵春晖的年龄不到,不过吉顺嫂子说,有那证没那证没关系,反正是有鸡天也亮,无鸡天也明。等到了年龄再去补办一个就是了。

    慧琳已铁定了心要跟赵春晖在一起,一直跟赵春晖住在一个房间里。

    开始赵春晖犟着要搬出去住的,可是父亲避开慧琳给赵春晖的两个耳光打的他头冒金星天旋地转。他就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赵春晖是个见了女孩就要脸热心跳得要命的人,如果让他单独跟某个女孩呆在一起,他会颤抖得全身哆嗦,会赶紧找个理由逃开,如今他逃都没地方逃。

    家里的习惯,每天都是男人先洗澡,男的洗完后再女的洗澡。

    那几天赵春晖正好从毛知春老师处借到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洗过澡他就坐在书桌前昏黄的煤油灯下看那本厚厚的书。而且他每晚读书都得要读到快十一点钟再睡。

    等慧琳洗了澡来叫自己睡觉,赵春晖就说你先睡。

    也许慧琳是那种特别喜欢她的男人是爱读书的女人,她向赵春晖妩媚娇甜地一笑,便自己径直地去睡了。

    到夜里快十一点,直到听到慧琳呼吸均匀的睡着了,赵春晖才爬到床上把背对着慧琳的背睡下。

    那一天夜里,平时总是一觉睡到大天光的赵春晖睡醒了,感觉到慧琳也是醒的。

    慧琳转过身来,伸长手臂搂住赵春晖的双臂,将她的脸紧贴在赵春晖的颈脖上。

    一会儿,慧琳开始用她温润的嘴唇吻赵春晖的耳,吻赵春晖的脸腮,吻赵春晖的颈。

    毕竟赵春晖不是圣人,而是已经十七八岁的精足血旺的后生。他感觉到有一道强劲的电流在自己的身体中颤动,一道生命的洪流将他的男人的雄性彻底唤醒了。

    夏天的傍晚,青龙河谷的上空慢慢移动着两座乌黑的高高而巨大的云山。随着那两座云山的愈来愈近,突然“轰隆隆”一阵强烈的巨响,云层中的阴阳两极电流在夏的天空中遽然相遇,接着便摖出耀眼而璀璨的火花,紧接着便地动山摇,云缠雨绵。

    不久,云销雨霁。雨后秀丽的两座青山之间飞架起一道奇美璀璨的七彩飞虹。

    赵春晖在品尝了“鸾凤和鸣”的美妙之后,也体味到了“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广袤含义。

    当阴阳两极电流再度碰撞摖出更壮丽的奇花和天宇间满是奇美彩霞万霭祥和的时候,赵春晖正努力地用自己的生命之犁开垦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块美妙的处女地。

    风停雨住,云销雨霁。

    赵春晖按亮枕边的手电筒,发现了慧琳长长的眼睫上清亮的泪花。他拿手绢替她摖去了泪花,说:“慧琳,你这么爱我,我保证今生今世永远永远记住你对我的恩情,保证一生一世永永远远地对你好。”

    慧琳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她的硕长的手臂把赵春晖拥得更紧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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