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次日政宜醒的很早,见抱琴、碧绦并萍碎还在左边侧室睡眠,便自己穿着木屐鞋后院打了一点水,闺阁中磨了墨汁,写了一封信。却听得屋外滴水之声,原来是后半夜梅雨连绵,方才停雨。“人生之路,只可前进切莫想如果。”仿佛是母亲的呢喃对政宜注入了活力。晨鸡接连地叫出,过了片刻,裙声窸窣,五十三个侍女分花拂柳地走进朝雾中,听凭露水润湿裙裾,在铺上的草席上坐定。伺候化妆的侍女进入闺阁,细细画来。伺候吃饭的侍女捧来食盒,政宜浅浅地喝了第二盅茶水。原来昨晚已经用针石和药物验定,这药物如何而来?萍碎本来今日才去采买,这乃是政宜游园时故意采来些野草野花,全可替代有些验毒药物。这茶水是慢毒,要久久积蓄在身体才会慢慢发作,此毒名为软筋散,气味不大,且下毒之人分量用的极少,老君眉汤色深色鲜亮,香馥味浓,恰恰入口也可以遮盖异味儿。软筋散并不是毒物,政宜记得亲身父亲严父讲过,最初调制软筋散乃是制止风湿关节疼痛,后来江湖人士不知谁苦心孤诣地调高了某些草药,才物极而反,成为毒物,吃多了就会浑身无力,精神萎靡。小时候因为好奇缠着老邱头翻了古书来看,这止痛的软筋散究竟是哪些草药组成,古书上有记载辨别方法。如今这救人的软筋散被加大某些分量,更好验出。政宜品着第二杯茶水,怀疑的下毒之人是川惜月并没有因为昨日之事加大分量。

    一时吃完早饭至辰时,政宜在正厅看书,众侍女雅雀无声。女侍总管川惜月方来拜见,惊走竹杆上的几只鸽子,政宜外罩选了小巧花朵绣的小麦花的淡菊色广袖,内挂选了粉色、深衣则是虞美人。政宜见了川惜月,满脸堆笑道:“惜月姐姐百忙之中能来探望,真是勤谨有功,辛苦你了。”又把写好的信交给萍碎,转交给了川惜月,道:“这是做女儿的一点心愿,今天能见到母亲,请安问候最好。”川惜月笑道:“自然,自然。只是夫人了不免悲伤,还是不见的好。”政宜道:“就是因为悲伤才要相见,心病要用心药医,身为女儿岂有不尽孝道之理?”川惜月也没法驳回,只得道:“奴婢去通知夫人,或许一见。”

    果然川惜月去了就风风火火地回了来,还带来一个神情轻薄的老侍女,川惜月喜道:“请小姐带上您的两位贴身侍女,跟着这位嬷嬷去拜见夫人。”抱琴和碧绦紧跟着政宜,政宜跟着那位嬷嬷,沿着走廊进了夫人居室,来到房间之中,只见上端挂着一道竹帘,那嬷嬷就进了竹帘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碧绦看着满腹怀疑,三人等待许久,政宜总算看到竹帘后多了一个人影,立刻伏下身,扣头道:“初日入府,不曾向母亲问安,还请包涵。”那帘子后传来懒懒地声音道:“你叫什么?”

    “申政宜。”

    “哪个正字?“

    “政清人和的政字。“

    “噢,政宜?”帘中人下令道:“抬起头来。”

    政宜本来就猜道帘子不会拉起,碧绦还跟着行礼,见帘子并不拉起。政宜铿锵有力地说道:“晨昏定省是为女之道,母亲生育我后,我一手由乳母带大,难免生疏。望母亲能多多鞭策,不吝赐教。”

    说完,方抬起头来,发现帘中人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房间一片寂静,好生尴尬。

    “万事听从这位坐着嬷嬷的吩咐即可。“

    说完,帘中人便轻轻起身,消失在竹帘背后。

    政宜只得目送竹帘后的人影越走越远,第一次会面就如此尴尬失望,老嬷嬷过了会儿出来,道:“小姐,我是夫人的陪嫁侍女碧痕。”说着端着一盘点心递给抱琴,道:“这是夫人赏赐的。”政宜尝了一块,并无不妥,反而美味,想来自己定是想错了念头。

    列为看官请猜猜是何念头,政宜一心以为是川惜月李代桃僵,把正经夫人幽静起来,立了个假夫人。

    又尝了一块,也无不妥,碧痕嬷嬷道:“这是夫人听闻小姐要来,亲自下厨做的。”既然费心赏赐了如此美味的糕点,可见夫人平日里温柔端庄。然而无情说申夫人是好会客听坊间新闻故事,怎么如此矛盾?政宜按照之前的猜想早已想到会面会一直隔着帘子进行,但现在却全盘推翻,莫非她就如此厌恶自己不成?

    政宜随口问碧痕嬷嬷道:“听闻母亲的表妹,我的姨妈得了失心疯幽禁在院内?”

    那碧痕嬷嬷见政宜方才礼数周全,奉夫人为母亲,便说道:“何尝不是!十年前就得了臆症,越来越严重。”

    政宜方才放心开口问道:“怎么母亲就您一个人服侍,其他侍女呢?”那碧痕嬷嬷不言语,只悄悄嘱咐了政宜一句:“小心川惜月。”

    出了夫人房,三人一路回至自己房子,抱琴道:“算是挑了一个善茬。”碧绦愤愤不平道:“算什么善茬?隔着帘子一句话就走了。”

    政宜一面摇扇子一面道:“抱琴说对了,夫人是善茬,并非恶类。人人都道小姐回府,我算哪门子小姐?申夫人的老公,申老爷在外守边境,她便是守活寡!申老爷信中定是称我是他亲生的。来个莫名其妙的女儿岂不是让她心里堵的慌?一心当是申老爷不知检点,生了个私生女,明目张胆地往家里送,让她下不来台。”碧绦才哦了一身,抱琴道:“小姐说的极是,若这夫人笑脸迎人,我倒稀奇也怪怕的。”碧绦用帕子掸掸灰,政宜见周遭没人,便说了:“这夫人只有一个老嬷嬷伺候,老嬷嬷还嘱咐我们小心川惜月,蹊跷啊!”碧绦咂嘴道:“我们院子里足足五十三个侍女伺候,夫人却一名年老的嬷嬷伺候,定是川惜月搞得鬼。”政宜笑道:“这次你说对了,就是川惜月搞得鬼名堂,实为伺候,暗则监视,我错怪夫人了,看申夫人能下厨房定,是贤淑,看刚才的会面就知申夫人喜怒形于色,这类人管事难免闹情绪,申府里的权利渐渐移向侍女总管,侍女总管心内藏奸,反客为主!”回到自己院子内,见川惜月不在了,众侍女在下等候,政宜便一心读书,一时看了史书,见萍碎已经回来,就叫萍碎去取来九连环来解,众侍女听了更是无趣。政宜递了个眼色给萍碎,萍碎伺候一年多,又跟着一路采访民情,便在左边侧室里道:“小姐,九连环寻不见了。”政宜忙起身去了左边侧室,悄悄问萍碎:“申夫人没育有子嗣吗?”萍碎快语道:“申大公子战死沙场,申二公子和一个姓紫的私奔了。申夫人现在等于没有儿女。”一时两人取了七巧板来,众侍女又撺掇着政宜去游园,政宜却不去,拼她的七巧板。萍碎出去已经悄悄采买了药材。

    至辰时吃过饭,有侍女来传政宜说是夫人有令再见,政宜正自狐疑,被一众侍女簇拥着出了院子,见到碧痕嬷嬷,碧痕嬷嬷惊诧道:“你怎么来了?夫人不见。”政宜知道中了计,已至掌灯时节,回来见众侍女都散了,踱步廊中,开了门,只见烛台被点亮了,一股异香异味儿,却看到那轩墨在自己闺房之中,正要呵斥。轩墨只突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急速上升,霎时间血脉贲张。

    有诗赋曰:

    我年十八卿十七,卿是红颜我黑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丛花。

    十七娇娘十八郞,青春碎叶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但觉眼前的政宜娇喘细细,幽香阵阵,心跳打鼓。轩墨仿佛是堕入山谷,气流糊在脸上,喘气变得艰难,呼哧呼哧的,手脚也变得轻飘飘,已然失重。崖壁上横生出来的藤蔓拉着他,拽着他,拂着他,撩着他,让他能够徐徐下坠。一开始,他怕得要命,双手想抓住点什么,把自己弄出去,可手边抓住的,却是湿湿的、滑滑的、柔不拉沓,并不得劲。眼见不得脱出,他便任由下坠,不做挣扎,心里倒也不怕了,横是壮出几分胆子。

    有词文赋曰: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含羞不行,情郎牵衣那边去。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饷眠。

    女儿羞来情郎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彩云边。

    单则是混阳烝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搧。

    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

    想内成,因中见,

    淫邪展汚了花台殿,拈片落花儿惊梦来。

    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小姐可好?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

    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便往政宜唇上一啄,一吻之下,登时全身酸软。轩墨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

    有诗赋曰:

    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

    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政宜低声道:“你……你是申哥哥啊!”

    听她言语滞涩娇媚,怦然心动,轩墨神智虽乱,这句话却如晴天一个霹雳,一呆之下,急速放开了她,倒退三五步,双手左右开弓重重的连打自己三五个嘴巴,骂道:“该死,该死!”

    政宜见他双目如血,放出异光,脸上肌肉扭动,鼻孔不住一张一缩,惊道:“申哥哥!咱俩中了人圈套!”

    轩墨这时全身发滚,犹如在蒸笼中被人蒸焙相似,听得政宜说中了圈套,心下反而一喜。。

    有诗赋政宜美貌在墨轩眼中,曰:

    水轩檐幕透薰风,银塘外、柳烟浓。方床遍展鱼鳞簟,碧纱笼。小墀面、对芙蓉。

    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汗香融。素裙腰,映鸳鸯。

    烛光照耀之下,双颊如火,娇艳可爱,眼流秋波,斜眼间,政宜有唐伯虎话的《海棠春睡图》,柔情缱倦。

    有词赋曰: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业人。

    政宜一双含情眼水汪汪,只想扑到轩墨的怀中来。

    有词赋曰:

    洞口春红飞蔌蔌,仙子含愁眉黛绿。

    阮郎何事不归来?

    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又有诗词赋曰:

    两下里都害相思,却安排着憔悴死。

    欲拒还迎步欢会,软玉温香抱满怀。

    果然政宜扑到她怀里,却不知何时手持针石,一针一针封住轩墨穴位,方觉身体凉了下来。政宜忙吹了蜡烛,赶着轩墨收起衣物用轻功飞出去。

    煞时一群掌灯的侍女,鱼贯涌入院中,川惜月凤眼立起,后面跟着碧痕嬷嬷搀着申夫人的手,好大阵仗!

    那川惜月对申夫人道:“小姐幽会男子,千正万确抵赖不得。”一面下令把窗子给老娘敞开,抱琴、碧绦、萍碎吓的被丢了出来,指到:“这三个丫头铁定在外看守,申府脸被丢尽了,你们,给我进去搜!”众侍女杀了进去,却半天不出来,川惜月在外笑道:“抓人抓双,不要脸的狗男女!”一个侍女忙忙出来禀告:“房内并无男子。”川惜月一个巴掌打过去,骂道:“什么男人的物件、衣裳以至配物等都给我仔细搜,不许放过!也不许栽赃!”时又有一个侍女出来忙跪下道:“奶奶,连后面的旮旯逢都寻了,没有男人东西。”那川惜月想了想,便说:“进小姐的房间里搜!”众侍女有些为难,川惜月嚷道:”怕什么!夫人做主。搜!”只听政宜朦胧一声:“外面出什么事了,闹哄哄的。”一时侍女进去见政宜已宽衣睡觉,不好意思道:“请小姐起床。”政宜方穿好衣服,起了床,一个川惜月的心腹侍女越过众人,拉起政宜的衣襟,故意一掀。那政宜扬起手就是一巴掌,登时大怒,啐道:“狗仗人势,敢来搜小姐的衣裳。”

    申夫人不急不忙道:“川惜月大总管,搜出什么没有?”川惜月登时紫胀了面皮,道:“没有。”

    碧痕嬷嬷上去就给川惜月一嘴巴子,道:“惊动了夫人事小,敢搜起小姐的屋子!小姐是夫人亲生,因病寄养在庙中祈平安。你这是以下犯上!”申夫人也动了怒气,用帕子指着川惜月道:“我当是我女儿院里出了贼,不放心才来看看,你怎么就把私通这话挂在嘴上了!?这分明是骂我教女无方!”川惜月只当申夫人好脾气,又猜定看不惯政宜,哪里知道都帮上了!申夫人还是不急不慢道:“侍女总管会胡言乱语,不成体统,是手底下的女侍乱说,把那些爱嚼舌根的,全部逐出申府。”一面慈祥地对政宜说:“我的宝贝闺女,别怕,为娘的做主。”

    那川惜月早跪下了,泣道:“就是那起乱嚼舌根的女侍唯恐申府不乱!”

    碧痕嬷嬷道:“逐出去就好!夫人的女儿颇通财政管理,以后和你一起管账本。”

    申夫人气的浑身乱颤,软绵绵道:“散了!”

    等众人散去,抱琴道:“听到这个消息吓死我了。”

    政宜进了自己闺阁,把窗子关了,把封穴的小针石取了出来,道:“你们闻,是不是有种异香异气?那抱琴和碧绦不禁也红了脸,抱琴悄悄对政宜说了春罗也用过,叫什么阴阳暖情散,政宜盯着熄了的一支蜡烛,便用火石点燃,香味散得满屋子都是,抱琴忙吹熄了。

    抱琴道:“川惜月可恶至极。”政宜还在心跳着,哀叹道:“未必,你们想今晚谁得利最大?反正咱们成了炮灰。”

    无情在行军宫外听了轩墨的糊涂怪话,忙的是夜奔入申府,在外作揖。闹了一夜,人手松懈。政宜不好意思悄悄道:“他都跟你说了?”无情点点头道:“他说是小姐遣人请他闺阁中坐,教了他一年规矩,半无长进。”政宜对无情说道:“别让轩墨臊的跑了,你问清楚他再见到那个侍女认的出来吗。”无情见房中无事,方告退。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章分解。

    注:长词来自《牡丹亭》,短词出自《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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