眢浅湖底,并非是卡拉族的最终归宿,这场伟大迁徙的最终目的地是商於,奉归国传说中一块未知而等待开垦的虺地。临迟跟在叶子英身后神情恍惚,自从他让叶子英外出历练回来以后,以前跟在自己身旁的那个稚嫩少年不再懵懂无知,甚至变化得连他都有点看不透。回想起当初他在黑帝城逃难,在异国他乡的风雪中遇到那个饥寒交迫的孩子,如今也成长得威武挺拔。只要是他让他做的事,叶子英从来都没有问过为什么,甚至千里迢迢地前往未曾谋面的凉衣,更甚于追寻离冢、暗杀子虚,一直都唯命是从。

    追寻离冢、暗杀子虚这两件事的原因,连临迟本人都不清楚,对他来说也只是莫名其妙而又无法拒绝的命令。在他还小的时候,奉归国的种族歧视在西泽瑞尔教皇伍鸠的挑唆下酿成无法收场的内战,他跟着父母亲潜进可查论躲避战火,却不幸遇上黑帝城大征兵,父亲被抓去充当达曼族蹂躏本族的炮灰,后来生死不明。失去父亲的庇护,母亲带着他寸步难行,饱受凌辱,甚至在当时寻死的念头都有过,就在濒临绝境的关口,从西泽瑞尔带兵出来的教司接纳了他们母子,并给他们在黑帝城靠近西泽瑞尔南部的地方找到住处,安定下来。

    内战以罪魁祸首伍鸠被暗杀、卡拉族被驱逐到弹丸之地废丘、沿孜玛山势筑起千黛墙这三件大事而宣告结束,逐渐长大的临迟多了一个卑鄙下贱的继父,也就是西泽瑞尔五大教司之一的梁成;还多了一个心狠手辣的胞弟,他叫梁记。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父子两人便对临迟冷嘲热讽,百般虐待,更何况母亲在战争结束不久患恶疾死去之后,他们更是无所顾忌地折磨他,千方百计地想要赶他走,临迟心里知道只要一走出这座庄园,自己就会成为达曼族的奴隶或者被杀死,于是他忍辱继续生活了下来。

    在母亲去世后的五年中,他遇到一个真正疼爱他的人,那人叫光驹,住在庄园后山上一间破烂的草房里,他亲切地称他为大父。隔三差五他就会拖着伤痕累累的疲惫身体去他那里寻求安慰和解脱,而大父的草屋里时刻都准备着跌打药膏和自己培育的雯蛰,雯蛰这种虫子生命力极其脆弱,经不起猛烈的震动,但附着在身体上有催人睡眠减轻痛苦的疗效,临迟非常钟爱这种治愈伤痕的虫子,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把它们弄死。

    临迟本以为他的大父和他一样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直到有一次,他被打得没有爬进那间草房就晕倒在院落里,大父含着泪按之前的法子给他疗伤,彻夜在旁边陪着他,就在第二个夜晚昏睡过去一小会,醒来时看见的一幕让他痛心不已。十五六岁的临迟平躺在床上,睁着布满血丝的两只眼睛,双手摸索着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雯蛰,一个一个狠狠地捏死,虫子的尸体又重新覆盖在身上。

    大父看到临迟所做的一切,终于将自己无奈隐瞒的真相告诉了他。他说自己是神离的戒徒,千年的天国时光都在守护神离破茧重生中度过,就在神离即将要从茧中出来的时候,除了千年前走失的怪戒和叛逃而出的影戒外,其余三戒都带着不同的新任务潜到不同的国度,而自己早已厌倦这些护教朝圣和生杀权谋,并借此机会想要摆脱那些无形的束缚,既不背叛神离也不再为他所驱使。最后他决定去找自己的继承者,找到后便打算既不说明彼此的身份也不再让他走上自己的绝路,就希望能安安定定地生活下去。

    临迟清晰地记得,当大父将自己所有的秘密告诉他之后,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直到房门被再次拉开,大父脸色苍白地走出内屋,很久不曾有过的残忍杀意和冰凉透骨的话语交织在身后的阴影里。

    “就让大父再为你杀一次人!”

    临迟当然知道大父要去杀谁,望着身边被自己捏死的雯蛰,心情变态般地狂喜起来......日子一天两天地过去,他的大父没有回来,但教司梁成被杀的消息早已在黑帝城闹得沸沸扬扬。一年两年过去,他的大父也没有回来,他便大胆地离开了那间草房。五年十年过去,他小心谨慎地潜藏在达曼族的领地,却依旧没有找到大父。

    就在他带着那个叫做叶子英的孩子逃回废丘一年后,大父来找过他,那张脸几乎没变似乎永远也不会老去,只留下两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就离开了,没有丝毫的留恋。

    临迟看见当年大父眼中为自己漫上的那抹杀意到现在都未曾褪去......

    这么些年过去,叶子英也已经长大成人,可是寻找离冢、暗杀子虚还要继续下去吗?叶子英如今还会听自己的话吗?想到这些,他悄悄地瞟了一眼零归,接着又瞟了一眼零归身旁的子虚。

    自涎潭决堤之日起第三天黎明,叶子英带领着卡拉族难民穿过一条只够两人同行的巨岩狭缝,只见柔和的光线如同万千金色蛱蝶从前方不远处的罅隙里倾泻而进,拥挤着、翻飞着、嗤嗤有声。接踵向前走去,倏忽便从才通人到豁然开朗,眼前俨然一番柳暗花明。

    青山延绵不绝,高低起伏,如虬龙在卧,有松柏依偎,碧水相托,又有奇花异草锦缀山河,瓜果菽麦馥郁芬芳。遥见明镜当空,云霞似练,垂映江畔,极目远眺而去,重峦叠嶂之间隐约可见千溪百转,宛若蛇行,走兽飞禽在岸嘶鸣。商於,没有见到传说中虺地的凶险,万物生机盎然,一切欣欣向荣,此时卡拉族所有人的心中都无比快活,就像这儿的湖光山色,荡起微恙。

    商於地域比废丘大了五六倍不止,眼界所见也仅仅是连绵峰峦围起来的这一块,至于群山之后,所见景致必不相同。族人们簇拥着来到最宽的那条江河岸边,纷纷致意想让叶子英给取个名字,他们准备沿着这条清澈无比的河流两岸重建家园,叶子英无法推辞,瞧见江上落叶竟敛没入水中,思索片刻后,脱口而出“辰夜”。

    “不守辰夜,不伺景行。不遵循自然的法则,便难以畅行于天地间。辰夜,这个名字起得好。”子虚则搬出凉衣流传的《荟藏》大肆解释了一番,众人纷纷击掌叫好。

    族人们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组织铺排,如何分工行事,都毫无头绪,他们都默契地站在叶子英身旁,等待他的决策。此时此刻,叶子英在族人心目中的地位无法替代,都把它看成是一个能够带领他们走出困境,寻求新生的英雄。

    叶子英立于江畔,望着静默流淌的辰夜,心中同样也在翻天覆地变化着,那种巨大的责任感让他充实,让他敢于直面过去的失误,让他不畏前路的艰险。他挺着胸膛声音洪亮地开口说话,四下的族人都寂静地听着,此刻不是面对达曼族军官的恐惧,而是面对智者的敬仰。

    “来到商於,这块未经世间烟尘侵扰的净土是属于卡拉族每一个人的,我们将在这里安生立命,在这里建起村落、城镇、州郡以及国家,为了尽量减少对这里的破坏,为了使族人们生存有序,就应该定制律法制约包括订制者在内的所有人的行为。”

    “首领,灾劫虽然过去,但家国破碎犹在眼前,族人定能遵循自然规律办事,况且我们同族之人刚从达曼族的压迫下摆脱,定能同心同德,相互扶持。我看还是先建造居所,采集食物,划分领土为好。”一个中年人善意地提醒道。

    叶子英朝他点了点头,继续接着说道:“建造居所,采集食物,规划疆土都需要有合理而且公平的条例,这和定制律法并不矛盾,可以一起来完成。现在族人之间的友善,并不代表往后就能够同心同德,治世必以律法而不能问心。世间有财货土地之争夺,因人生而好利;有盗贼暴力和杀戮,因人生而贪欲;有声色犬马,因人生而奢望。人性,必以律法而后正;以法治防范恶欲,以法治疏导人性,人性才能向善有序。律法和规则不是在桎梏人,而是在成全人......”

    最后叶子英和以前十二村落的族长聚在一起,将目前急需的几条律法定制出来,足以适用在建国初期的几项大事上。族人们揣着满满的精神头儿按照律法的规定,井然有序的开始劳作,男性负责伐木建造房屋,女性就成群结对地上山采摘果实和野菜,老人和孩子都有临时的照看所,一切都按照刚公布的条例有序进行着。

    深夜里,经过一天劳作的众人都纷纷在规定的地方睡熟过去,零归沿着辰夜向上游走去,远离营地后独自坐在岸边,望着月光下江面上静美的微恙,思绪不断地游走过一处处故地。他望着江面上晃动的倒影,发现自己的头发又长了,慵懒地撒搭在耳侧。如果真能留在商於不走,那该有多好,他喜欢这里的一切,新的一切,就像人生从一场梦的破灭走向另一场梦的开始,永不停歇,永不倒下。

    “零归,你还不睡?”身后传来叶子英的脚步声。

    “没看出来啊!南皇莫治军有方,你叶子英治国有法。真羡慕你们的才智”零归转过身去笑嘻嘻地调侃道。

    “你羡慕我,其实我更羡慕你。”叶子英望向零归眉间青鸟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零归冲他摇了摇头后,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两人便开始闲聊起来。

    夏风微凉,辰夜微恙,商於的第一夜便这样忙碌而安定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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