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在飞雪中妖冶,是谁在内陆高迥上走进怅惘;鸢尾在月色下光华,是谁在穷途末路中兀自神伤。

    那年,一场不明缘由的大火,在中咸郡整整焚烧了三天三夜,整座王城化为灰烬。女王钟秀清歇斯底里地下达严查令,让樱花州州使嫣若全权查办此事,半年过去之后,依然没能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只是初步得出结论,大火是有人通过幻术引发,但是没有人能拥有如此毁灭性的幻术力量,除非是千年前的神离。公主言心婉的姥姥叫法秀,一个神秘的耄耋老人,在中咸大火之后偷偷地来到王城,钟秀清拜托她协助嫣若查清此事,如果丹朱真的出现拥有如此浑厚幻术力量的人,那就可能会危及整个帝国,至少要保证那人不是敌人。嫣若能坐到六大州使之一的位置上,幻术天赋算得上是顶尖的了,除了法秀不知深浅之外,嫣若在幻术方面可能仅次于钟秀清,就算是她也没有能力造成中咸那场惊世骇俗的火灾。

    当嫣若向法秀问及对这场火灾的看法时,她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什么话都不说,事情又过去了许久,似乎连钟秀清都快要淡忘了此事之时,嫣若找到了客居在北峪郡的酒徒和木头,还有那只天眼,并将他们一起带回了中咸,请示钟秀清是否通过天眼查看此事,法秀突然冲进了内殿,企图阻止他们的行动。她这种太过剧烈的反应引起了女王和嫣若的怀疑,钟秀清下令让酒徒查看中咸火灾的全过程,酒徒竭力用神离的幌子阻止,但还是被迫打开了天眼,他将右手放在那颗紫色眼球上,他立马看到火灾中走出一个女子,整张脸庞惨白得吓人,更让人诈舌得是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只有一对冒着火光的幻瞳没有其余五官,那双幻瞳正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眸,接着酒徒脸部开始扭曲起来,身体剧烈地抽搐,他拼命地想把右手从天眼上挣脱开去,却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扯着动弹不得。一旁的法秀惊恐地将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她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身体也更着节奏颤抖起来,最后被一股力量推开,酒徒在天眼旁倒了下去,身体依然怪异地扭曲着,两颗眼珠都爆裂在了眼眶之外。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地上惨死的酒徒,那心惊肉跳的一幕吓傻了众人,法秀望着死去的酒徒,满是皱纹的眼角滚出了眼泪,那里的褶皱似乎更深了,接着她发疯似地窜出内殿,竟然是怪异地蹦跳着逃窜而去。

    通过天眼看到火灾真相的人,一个死了一个疯了,整个樱花州诚惶诚恐,没有人敢再去碰那只眼球,木头抱着酒徒的尸体想给他举行火葬,但遭到丹朱人的反对,因为在丹朱所有死者的灵魂都要归于地下,只能装棺墓葬。凉衣是看不到坟墓的,火葬寄托着他们对死者最高的敬意,对涅槃重生的无上敬仰,这不同于丹朱,丹朱人在花国里见惯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也见惯了落叶归根,墓葬是丹朱人对死者的不尽缅怀。木头只能带着酒徒的尸体回到凉衣,将他带到依新枫树林里烧为一撮灰烬,被风吹散在未曾褪去的层林尽染里。

    后来嫣若经常到北峪郡去看望法秀,知道了她还有一个叫“法屠”的哥哥,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了,法秀始终是疯疯颠颠地不停给自己梳头,呆傻地望着木窗外的白雪,但若仔细去看,那双干枯的眼眸里始终噙着泪花。言心婉也经常来看她,但每次都没找到人,好像是姥姥在故意躲避着她,难道姥姥是在装疯卖傻,她心里这样想着,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一次她又来到北峪郡那个青瓦上落满白雪的小木屋里,当姥姥看到她时,吓得哆嗦着身体,拿起枕头和梳子就向她砸去,嘴里还嘟囔着:

    “你这个恶魔,滚出去,别……别靠近我”动作显得滑稽可笑。

    “姥姥,你看清楚,我是婉儿,我是你最疼爱的婉儿呀!”言心婉痛苦地哽咽道,用手扯着姥姥的衣角。

    “滚开,你这个恶魔。”法秀粗暴地将言心婉推倒在地,没命地朝屋外的飞雪中狂奔而去,樱花夹着雪落满了她的肩头。

    “吱嘎”一声,木门轻轻地关上了,只留了一条狭窄的缝隙透进微弱的光,言心婉蜷缩在角落里的黑暗中瑟瑟发抖,嘴里轻微地啜泣着:”姥姥,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在那场特别长的梦里,你永远都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那场大火焚烧的不仅是一座座冰冷的宫殿,还有其中无法自拔的我。”哭泣声越来越大,似乎此刻所有过往的悲伤都逆流成河,所有不为人知的痛楚都皲裂成渊。狭窄的光隙中窜出一只怀孕的雪兔,衔起一瓣由她肩头落至脚尖的樱花,挤出微掩的房门,朝飞雪中仓促地奔去,跑至一处山麓才停了下来,诡异地四处张望了片刻后,身体慢慢膨胀起来,竟然变成了嫣若,朝中咸郡方向走去。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雪山堆里又走出披头散发的法秀,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雪地里由兔子变成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钟秀清踏着满地的樱花走近嫣若的府邸,当她半脚夸进木门时,本来微笑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粉色的长袖中伸出白晳纤细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扣出一道幻诀,微弱的蓝光在指间闪动随后朝四面八方匀散而开,之后朝内室张望了片刻才放松地走进去。那间典雅的内室弥漫着浅淡的苍兰香,这种产自苍兰州的独特香料,有安神催眠的功效,一张手工制成的木桌上零散地堆砌着繁多的梳妆物件,物件之中放着一颗格外耀眼的夜明珠,将暗弱的内室微微照亮了一些。她好奇地走近梳妆台,拾起桌上的夜明珠仔细端详了起来,突然那枚珠子开始在她手心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只听见“啊”的一声,夜明珠周身凸出的象牙片上覆盖着鲜血跌落到地上,钟秀清捂着右手惊魂未定,此时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苍兰香里竟然放了别的东西,她虽然在一走进府邸时就发现这里被人下了幻术,被她破解后还是被算计了。她心想这嫣若到底是什么谁,她为什么要谋害自己,亦或者她不是真正的嫣若。她虽然极力想让自己心智保持清醒,但很快房间的模样就开始晃悠起来,眼前出现一片血色的樱花林,白雪漫天飞舞,她看到林间站着一个黑衣男子,男子的脸庞惨白得吓人,身体匀称颀长,银白色的长发将双眼遮得严严实实,手里抱着毛色纯白的雪兔,嘴角挂着莫名的幻笑,那种笑容让她找不出词语来形容,只是透着阴森的寒冷,似乎让肩头的刚融化的雪花都逊色几分。

    “秀清啊!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你看肚子上都沾着泥呢!”说完他伸出右手抚摸着那只怀孕雪兔的肚子,但那修长的指甲似乎正在伸进雪兔的皮肉,鲜血沿着指缝流淌下来,就像脚边刚抖落的樱花。

    “不……”钟秀清惨叫了起来,佝偻着身体,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痛苦不堪,其实她的痛苦不是身体,而是被她苦苦隐藏了二十几年不堪回首的记忆,此刻就像决堤的洪水猛灌进她的心口,那个不为人知的胎魔契约和那个叫辛子的人,此刻她的耳旁回荡着在梦里折磨过她无数遍的声音。

    “作为停战的条件,你的女儿钟秀清要胎孕我的魔体。”

    “停战……胎孕我的魔体。”

    “……我的魔体。”

    正在房间里打扮的言心婉突然心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用手撑着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这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嘶喊几乎要扯开她单薄的身体,她最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只有那种血浓于水的纽带才能承受得住那种撕心裂肺的诉求。她拼命地忍住痛楚,朝嫣若府邸的方向狂奔而去,顾不上擦拭嘴角的泪水,跌跌撞撞地冲进内室,将躺倒在地上的母亲轻轻地摇醒……

    闻讯赶来的樱花州督军幸庄带着整装威严的禁军将嫣若府围得水泄不通,四处搜寻嫣若的下落,只在府邸的密阁中找到一具腐烂很久的女尸。丹朱六州十八郡任州使郡司要职的都是女子,而各州各郡都有自己的军队,军队里都是男性,州令统领三郡郡守,六大州令统一听从督军辛庄的号令,而掌握最高军权的督军直属王城钟秀清调配。女王遇刺的消息虽然被禁令封锁起来,但辛庄的出现足以见得事态之大,这位所有丹朱男性都崇拜的人物,是唯一一个进过皇宫的男人,消息很快就被透露了出去,传遍了各州各郡,当然也传到了正赶往丹朱的零归等人的耳朵里。不知为什么,零归似乎很想再见到言心婉,他们在叶城西陲就知道了彼此,如今也算是老朋友了吧!他心里这样想着。

    而翻过云雾山早零归他们一步到达丹朱的普贞和普泉,正一前一后地穿过鸢尾州一处芦苇丛生的沼泽地带,令她惊奇的是就连这块不大的芦苇从中都零星地冒出数株白鸢尾,她才恍然醒悟自己已经身处正真的花国了。鸢尾花有红、橙、黄、蓝、靛、紫六色花种,甚至还有少见的白色和黑色,不同颜色的鸢尾,有不同的花语,红得热烈,蓝得矜持,紫得忧郁,仿佛拥有人的不同情绪,肆意盛开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而且常年不败,没有昙花一谢之说,留得住的都是大美。普贞小心翼翼地穿过芦苇丛,便见到大片的黄鸢尾和几处杂乱的村舍,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被一大帮男子围住,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出奇的诡异和淫邪,好像在看一件稀奇的事物,动作举止令人生厌,满身的污垢和刺鼻的腥臭味,她突然想到丹朱是母系氏族统治的帝国,而自己正身处丹朱国放逐所有男性的鸢尾州,她只是微微地出神了片刻,便看到那群人朝她围了过来。她正准备出手教训他们一顿,突然身后窜出一个男子挡在了她的身前,右手置于胸前,伸出修长的食指和小拇指,顿时那群人神色微变,露出惧怕的神色,不知怎么回事就神情恍惚地相互撕打起来,那人收起右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冷冷地看着身前滚做一团的众人,丝毫没有在意身后的普贞。

    “那个……刚才多亏了你的帮助,我叫普贞,凉衣人。”普贞见那人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似乎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便道了一声谢。

    “辛子”那人终于转过身来,干净清秀的眉目,柔和无垢的目光,一尘不染的黑袍,冷淡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随后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些人,依旧声音冷淡地说道:

    “我的幻术厉害吧!这是她教我的。”说完他朝着远方走去,黄昏的霞光衬出他一影子的忧伤。

    普贞楞在那里,心想那人真怪,教他幻术的人是“她”,她又是谁呢?普贞绕开撕打的众人,继续沿着小路朝前走去,身后不远处的普泉忐忑地将合成剑状的手指缩回袖口中,紧跟了上去。鸢尾州的西缘郡最西边算是比较荒凉的,随处可见拼命疯长的奇花异草,花丛中不时惊出慵懒休憩的嚼根鼠,一溜烟儿便从脚边窜得无影无踪。越往东边走,村舍、马厩、旅店、商铺等就开始密集起来,直到靠近乌津时才能看到装饰华丽的府邸,西缘郡司的首府就在乌津,这里时刻都有大批军队巡逻,搜查所有进出乌津的马队和行人,因为这里发生过很多次流血械斗,那些亡命之徒根本不懂幻术,只能从凉衣偷运出大量的刀剑,组织起来潜进乌津进攻郡守府邸,肆意砍杀居民,搞得乌津鸡犬不宁,郡守焦头烂额,却也束手无策。在丹朱,女子之所以能占据统治地位,很大一个原因是女性在幻术界拥有绝对的天赋,几乎所有的丹朱女子都或多或少会一点幻术,而男子对幻术都表现得资质平庸,绝大多数有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幻术,但凡事都有例外,极个别男子拥有惊人的天赋,甚至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女子,他们在丹朱不仅拥有自由而且占据着权利要职,辛庄就是其中最耀眼的例子,而西缘郡的郡守于通也是其中之一。普贞在通过乌津时,因为身份不明又是女的,不可避免地被巡逻军带走,一直跟在后面的普泉不得不现身解救她,却没想到落入对方的陷阱,两人都被带到了郡司府前,押解他们的士兵让普泉停在外面,只带普贞一人走进内府。只见府内腌臜不堪,四周弥漫着木材腐烂的气味,墙壁四周贴满了女子的肖像画,装饰各异,一颦一笑,婀娜多姿。正当她看着墙上的画出神时,小阁里走出那个相貌猥琐的郡司于通,嘴角挂着秽亵的假笑,邪邪地打量着她。她被出现的那人吓了一跳,使劲挣扎了一下捆在身上的绳索,却无济于事,她只能被眼前意图不轨的那人逼得连连后退,最后退到木门旁的角落里。于通正准备对普贞动手动脚时,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壮硕的军官,死死地盯着他。

    “白休,你不去训练你的军队,跑到我这里干什么?”于通看到走进来的竟然是郡守白休,大惊失色地疑问道。

    “有人让我来杀了你!”白休抽出了腰间的宽刀,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就捅进了他的胸膛。

    于通吐出口鲜血,跪倒在血泊中,直勾勾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问了最后一句:“是……是谁?”

    “督军,辛庄。”

    接着于通面容平静了下来,眼眸里没有丝毫的不甘,躺倒在白休的脚边……

    “走吧!有人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白休收起宽刀,走到普贞背后给她松了绑,并领着她朝屋外走去。时值深夜,月色如白练般在整个乌津倾斜直下,白休带着普贞和普泉朝北缓慢走去,路上普泉小声解释着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直到穿过一片繁茂的丛林,前面的白休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坐落在紫鸢尾丛中的小木屋,对身后两人说道:“要找你们的人住在那间小木屋里,他叫辛子。”说完便转过身去,沿着原路回去了。

    那栋不大的木屋有两个小间,一间卧室,另一间算是客厅吧!推开房门,里面干净清爽,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豪华的装饰,简单得一尘不染,没有郡守府那种刺鼻的怪味道,与木门相对的那面墙上开着一扇小气窗,屋外混杂着新翻泥土气息的紫鸢尾花香不时飘溢进来,沁人心脾。辛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浅浅地笑着说:

    “今晚就委屈你们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们去樱花州。两个异乡人是走不出鸢尾州的,这里鱼龙混杂,西缘郡都况且如此,更别说州使府所在的冀郡了。”

    “你和我们萍水相逢,为何如此处处帮助我们。”普泉也笑着询问道。这时普贞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发现自己的话如此唐突,连忙接着说道:“多谢辛兄,那我们就在此叨扰一晚。”

    “我也打算去一趟樱花州,路上就有伴了。”说完他指了指卧室,对普贞说:“你睡那间,我和他在客厅挤一晚。”

    “那些人口中的辛庄是谁?”普贞冷不丁地问了句。

    “我哥”说完从她身旁走过,轻轻带上了房门,走进鸢尾丛中,在一块柔软舒适的高地上躺着,微风拂过,摇晃着周身的花枝,紫鸢尾在这种朦胧的月光下是绝美的,他喜欢这样躺着,这样静静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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