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的走,轱辘碾过积雪,发出吱吱的声响,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车里有一种淡淡的松香味,嗅到鼻子里,很清香,很好闻。

    小舟低着头,眼睛困的都睁不开了。晏狄坐在一旁,嘴角挂着一丝笑,可是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一双勾魂的眼睛微微上挑着,风轻云淡的打量着小舟。倒了一杯葡萄酒,却并不喝,只是在杯中轻轻摇晃着,暗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来回荡漾,泛着好看的波纹。

    “听钱掌柜说,这酒,还有这杯子,都是你的商号秘制的。”

    小舟打了个哈欠,脑袋靠在窗沿上蹭了蹭,无精打采的点头:“恩。”

    “你知道这些东西在大越都卖到什么价钱了吗?”

    小舟懒懒的抬起眼皮,不太高兴的说道:“我好困啊。”

    晏狄却不理她,自顾自的说道:“上等的玻璃樽,比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上五倍。上品的葡萄酒,便是有钱都无处买,每年只有进贡的那三百瓶。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都只有你的商号才有,外面便是想要仿制,也仿制不来。你的保密系统做的非常好,好的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我听说,不论是西凉叶氏还是大华内库,都对你的这些东西动过心思,最后却都铩羽而归了。“

    他这边说的热闹,那边的小舟,却已经快要睡着了。晏狄淡淡一笑,神态如同慵懒高贵的白狐,语气清淡的说道:“宋小舟,我们的买卖成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某人,在听到这话之后,猛的抬起头来,立马来了精神。

    一把抓住晏狄的袖子,喜滋滋的问:“此话当真?”

    “商场最重信誉,我怎会与你开玩笑?”

    小舟大喜,转身就在马车上翻纸笔,忙说道:“签合同签合同,免得你明天不认账。”

    晏狄却一笑:“不必着急。”

    小舟立刻苦着一张脸说道:“干啥?要反悔啊?”

    晏狄闭着眼睛,靠在马车上,轻声说道:“我承认你的确有超凡的经商头脑,也认可你的商业手腕和行动能力,但是在我们成为合作伙伴之前,你要先保证你自己能在西凉叶氏马上就要到来的商业轰炸中存活下来。”

    小舟一愣,一张脸顿时委屈了起来,瘪着嘴说道:“你不帮我呀?”

    “我有什么理由帮你?”

    “我们是合作伙伴?”

    “暂时还不是。”

    “现在不是将来也总会是呀。”

    “不。”晏狄凑过来,鼻息喷在小舟的脸颊上,目光如狐,唇角如魅,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般的浅笑说道:“如果你连这点风浪都应付不了,那你有什么资格成为我的伙伴?”

    马车摇晃,灯烛的光线也跳脱的游移,两只铜炉放在一角,散发着赤红色的热量。两人坐在狭窄的车厢里,呼吸可闻,目光相接,视线如同两柄犀利的刀子,静静的凝在一处。

    “呲……”

    宋小舟咧开嘴角,发出一声极清淡的笑,她很优雅的伸出右手,举在身前,眼波如水,带着一丝骄傲,甚至有些尊贵的自信,开口说道:“成交。”

    晏狄洒然一笑,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在半空中交握成拳,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有一种莫名的力量。

    “我期待你的表现。”

    话音刚落,马车就停了下来。晏狄亲自拉开车门,就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的拦在自己的马车之前,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坐在当先的马背上,英姿勃勃,极有朝气。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却见那人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在马背上伸长脖子,向着马车里叫道:“小舟!你在里面吗?”

    “嗯?”

    说完了正经事,宋小舟似乎又恢复了她刚刚的那份慵懒模样,迷迷糊糊的从晏狄腋下探出脑袋里,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看到来人突然开心起来,笑呵呵的叫道:“虎子,你找我呀?”

    三虎大名萧雍,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丹羯血统,母亲是丹羯舞姬,长得非常秀美。可是三虎的长相比较像他父亲,只看一眼,就会让你觉得这是一个很值得信任的人。见了小舟,他顿时开心起来,忙说道:“我听说孟家宴上出了事,就连忙带人来帮你。”

    果然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众人就嘻嘻哈哈的冲着小舟打招呼,一个个笑着叫道:“东家,听说你又出了大风头,咱们是来给你撑场子的。”

    “一群马后炮,指望你们?等你们到了,东家我都让人家给五马分尸了。”

    小舟却不领情,一边打哈欠一边嘟嘟囔囔的说道,众人闻言也不生气,呵呵的笑起来。

    “七少爷,多谢你今天帮忙。”

    连打了几个哈欠,一双眼睛越发的水雾蒙蒙,月光下看起来,别样的明亮动人。小舟从晏狄的腋下仰着头,以这种诡异的姿势对着挡在门口的晏狄道谢。

    “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去休息吧,甭送我了。”

    谁知向来眼高于顶的晏大少爷却慢条斯理的说道:“还是我送你吧,你不是嫌骑马冷吗?你的马车还在孟府呢。”

    小舟却很豪气的一摆手,说道:“没事,就当醒醒酒。”

    说罢,竟然一下就灵巧的自晏狄的身边钻了出去,不成想刚一落地脚下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小心点!”

    三虎顿时跳下马,准确的抱住了她,皱着眉说道:“老是这么顾前不顾后。”

    “嘿嘿。”

    七分醉的某人傻呵呵的呲牙笑,将头靠在三虎的肩膀上,嘟囔道:“我困死了,虎子,我要回家。”

    两个人站在马车前,一举一动都那么自然,就像是家人一般和谐。晏狄静静的看着他们,缓缓的缩回了刚刚仓促间伸出去相扶的手,指尖没入袖管,有些寒气萦绕着,寒森森的冷。

    扶着小舟上了马,三虎也翻身跳了上去,就坐在小舟身后扯着马缰。

    “七少爷,我走啦!”

    小舟笑着冲他打招呼:“明儿见明儿见。”

    晏狄点了点头,然后就关上了马车的车门。车外的马队迅速转身,一阵马蹄滚滚,呼啸间就跑的远了。

    “竹九,那个人是谁?”

    方才一刀劈倒了七八个刘府侍卫的褐衣刀客之一,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马车外的驰道上,语调低沉,声音沙哑,好像不常说话一样,很生硬的说道:“是宋老板的贴身保镖,也是自小就跟随他的下属之一,名叫萧雍,是岚溪山猎户的儿子,小名叫三虎。”

    晏狄的眉心轻轻皱起,喃喃默念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想起刚才那一幕,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去仔细查探,我要宋老板这些年在湘然的全部资料,无论大事小情,最重要的是……”

    他沉默片刻,想起刚刚肌肤相亲时,指尖的那一丝滑腻。

    “我要知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竹九应命点头,似乎这世界的一切事情都不会让他惊愕:“是。”

    低沉暗哑的声音在黑暗的长街上响起,马车内的男子秀眼微眯,便是这样算计人时,眼内闪烁着的,也是充满邪气的绝代风华。转眸之间,却不由自主的想起刚刚小舟在席间玩笑骂人的对子:

    壮志饥餐龟孙肉,笑谈渴饮王八血。

    他不由得失笑,眉眼弯弯,说不出的风流之气。

    若他所料不错,那就更有意思了。

    **

    就在晏狄吩咐竹九查访小舟的资料的时候,湘然城的千里之外,阳关垣的四海客栈里,也有人发出了一道一模一样的命令。

    一身白衣的李铮坐在桌案前,一只手曲起,抵住下巴,正在静静的听方潜汇报从天逐传来的最新消息。

    房间内灯火不明,只点了一盏灯,墙角的香炉已经灭了,似乎住在这屋的主人并不喜欢那种奢华的香气。烛火的光华照在身上,却好像穿不透那人一身白衣所散发的清雅之气。他神色平静,无喜无悲,双眼好似一汪浩瀚的沧海,纵然平静,但却深邃的让人看不到底。不同于少年的纯净,青年的朝气,暮年的睿智,他的眼睛,似乎将这所有的一切都综合在一起,既有通透的明烁,又有深沉的沧桑,幽深如海,却并不让人觉得沉闷压抑。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光芒之下,也许很少有人能移开目光去注意他的容貌。即便是注意到了,想必也不会为这惊人的俊美而感到惊讶。

    毕竟,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再有什么,都不算是稀奇了。

    西凉叶家的小女儿,曾有西凉第一美人之称。若不是有着那样超凡于世的容貌,以叶漪澜在叶家的身份地位,也不可能被叶氏当做宝贝进献给当时还是瀚阳太尉的李九青。

    而李铮,正是叶漪澜的儿子。

    “苏水镜的部下当街施以暴行,足足抽死了十六个人,这其中有十三个都是今年科考的省举子,就等着入京的院士考核了。如今闹出这件事,鸿儒寺、掌典局,还有太学的那一帮编修翰儒和太学奉正,无不恼恨。见天的聚在大司局门口,要求大司局严惩凶手,天逐的百姓也民情激愤,听说烈武侯和杜明南已经连续三天称病不敢上朝了。现在朝廷上,只有烈武侯的亲信卫青宁还在撑着。依属下看,武侯大人是没空理会湘然这边的事了。”

    李铮静静的听着,一手支在下颔处,一手放在桌面上,食指和中指微曲,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过了一阵,他缓缓的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一定。”

    方潜不解道:“难道烈武侯会真的遂了大司局的心愿,找几个西陵军的脑袋出来平息民怨吗?这不符合淳于烈做事的风格啊。”

    “风格?”

    李铮极冷淡的一笑,转瞬即逝,就好像不曾笑过一样:“淳于烈的风格,就是没有风格。当年没发迹之前,他可以跪在北越晏氏的门前做一条看门狗,后来为了向上爬,又能曲身侍君以色,如今势力强盛,便可做的刚硬跋扈。那么你又如何能肯定,他不会为了保住这一切,而稍微委曲求全,放低一下姿态呢?”

    方潜微愣,隐约觉得不太认同,可是想要反驳,却找不出什么理由来。

    “方潜,朝廷上的事,我们只是观望便可。具体会如何走向,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方潜闻言,忙点头道:“属下明白。”

    李铮点头,问道:“我要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已经快了,定能在我们到达湘然之前有所回报。”

    说到这,他突然皱起了眉,有些不解的问道:“可是二公子,为何怀疑那位宋老板是女人呢?”

    窗外寒风肆虐,一扇窗子有些没关严,冷风袭来,一下子就被吹开了一道缝。森冷的寒气顿时侵入,书案上的烛火微弱的偏转,险些要熄灭。李铮眉心微蹙,脸色有些白,屈指放在唇边,极低的轻咳了一声。

    方潜动作却快,连忙将窗子关上,然后走到衣架旁拿起一件苍青色的披风,走过来披在李铮的肩膀上,说道:“二公子,越往西北天气越糟,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李铮放下手,回答他刚才的问话:“若是女的话,那也许是我的一个故人。”

    “故人?”

    方潜一愣。

    李铮点头道:“有过几面之缘。”

    方潜细想片刻,然后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然后,见李铮再无吩咐,就小心的退了出去。

    夜来风疾,坐在房里,只能听到那风一声紧过一声的拍打着窗沿,他坐在灯下,披风从背后滑落仍不自知,凝眉沉思,暗暗道:

    “莫非真的是她?”

    想起当年那孩子倔强狡黠的眼睛,还有离别时的那一兜吃食,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来。

    “但愿是我猜错了。”

    时逢隆冬,寒气如冰,墨色的乌云遮在苍穹之上,一场大风雪,又在酝酿之中。

    这一年冬天,注定是个风雪不断的大寒日,也注定了宋小舟的爬犁要供不应求,狠狠的大赚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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