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胜利了,解放战争也打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建立了。一转眼就到了六一年,我爹也二十岁了,娶了媳妇儿,怀上了我。用我爹的话说,我真是投错了胎,赶上家里最穷困的时候。那几年的收成不好,家里揭不开锅。我爹急啊,孩子快要生了,可我娘瘦得皮包骨,挺着大肚子,一站起来就犯晕。我爹每天晚上就跑到大石沟外面的清水河里去捞鱼,每天晚上总能弄回一两条给我娘补补身子。可是后来河里能吃的都被大家给弄光了,我爹又去找山里的野味,有一次被蛇咬了,脚肿的跟棒槌一样,我娘就死活不让我爹出去了。清明的那天,我娘隐隐感到要生了,就想让我爹给送去乡里的卫生院,可是恰恰那时村长的孙子,还是我们的村长,我也管他叫叔,他们在那边炸山取石,把路给封了。这可把我爹给急坏了,赶紧到隔壁村儿去请了稳婆,马不停蹄的赶往家里。可到的时候,在坡底下就听见了我哇哇的哭声了。我爹高兴的啊,跑得连鞋都丢了一只,留下稳婆在后面直叫等一等。稳婆进屋把事情给处理完了,就把我抱了出来,“嘿,付大汉,你可有福啊,一个大胖小子,估摸着六斤多哦!”“嘿嘿嘿,做我儿子,是他的福气呢。”我爹一边说一边把捏的被汗水打湿的红包塞给了稳婆,稳婆提醒了几句就笑嘻嘻的离开了。高兴劲儿过了,我父亲又犯愁了,孩子他娘没奶水,这孩子咋办呢?

    到了晚上,我爹和三爷去后山(祖父祖母和曾祖母曾祖父住在一块的)给曾祖母曾祖父送饭(其实也就是一点苞谷面加点蒿草,在那时算不错了),他们听说母子平安了,也笑得合不拢嘴。曾祖母曾祖父掰了一半饼子,说给我娘留着,她辛苦啦。正当我爹要走的时候,曾祖父突然叫住了他,“海儿,你把这个带下去,如果长秋(曾祖父给我起的名字)到时候有啥问题,把这个放他嘴里含着。”说完递了一坨红布过去。“这是......?”“别磨叽,叫你做你就去做,快去吧。”

    说到也是快,三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在村子里倒还是挺受大家的欢迎的,在那个困难的年代,我走哪里去都能弄到点吃的,关键是嘴巴甜,讨人喜欢。唯一一个例外就是村长家,娘多次提醒我,别去他家闹腾,要不然吃不了兜着走。因为就是在我出生那几天,娘没奶水,老爹趁半夜跑到镇上的供销社去找我二舅,他在里面干事,管着钥匙,知道了我们家的困难,给我爹出了这个主意。主要是很少人有买奶粉的票,我爹也给了二舅点好处,拿了几包回来。说来也怪,鸡打鸣的时候,老爹在路边碰到一个老乞丐,胡子老长了,雪白雪白的,硬是拉我爸下来摆龙门阵,我爹那个心急啊,不早点赶回去被村长发现了那就麻烦了!别开了笑嘻嘻的老乞丐,老爹匆匆赶了回去,刚刚到村头的时候,老村长已经坐在那里了。

    “哼,可算逮到你了!”老村长点燃烟枪,吧嗒吧嗒的抽着。

    “呵呵,老村长,你看,我这也是.....”

    “那笔账我可给你老关家一直记着!一条人命!”

    “这也怪不着我们啊,你也知道那个年代.....”老爹也觉得过意不去,毕竟老付家有过在先啊。

    “啥也不说了,你叫你爷爷听着,就是他哪天死了我们都不会来看一眼!”说完村长拍拍屁股就走了,还吐了口唾沫。

    “你!”爹捏紧了拳头,可现在多事之秋,爹也只能忍气吞声,埋头走回去了。

    多亏了那些奶粉我才艰难地活过来了。三岁过生日好不容易可以吃个鸡蛋了,听说曾祖父越来越虚弱,那天我也不知咋的,突然想去后山看看曾祖父,曾祖母在去年夏天过世了。他很是伤心,忧郁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看他都是目光呆滞的,人憔悴的很。今天我想把鸡蛋带上,给他补补身子。

    到了后山还没进门就听见三爷的声音了,作为一个小屁孩的我,那时候还笑三爷不去找媳妇儿,都成老光棍儿了。一直都是他在后山照顾着曾祖父和曾祖母,尤其是当曾祖母过世后,他话更少了,每次陪爹来都看着他默默地坐在一旁。这次我还纳闷儿了,怎么今天三爷话这么多,叽里呱啦的?

    推门进去后,我看见曾祖父躺在床上,身体不住地哆嗦。嘴里念叨着什么“天水啊马帮啊”之类的,我是不懂的,好奇的看着一旁的三爷,他咽了口口水,抬起头来,眼神怪怪的,有点空洞洞的感觉,他就盯了我好一会儿又把头埋下去了。我赶紧把鸡蛋剥了,送到曾祖父嘴边,可是他好像连嘴都不利索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衣领上,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就那么瞪大了眼,似乎有话要说但又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嚄啊”的声音。我捏着他的手,眼泪哗的就流了出来,三爷起身把曾祖父的口水擦干净了,然后把我拉开了。

    “让你太爷睡会儿。”

    我抹了抹眼睛,转身跑了出去。

    其实我应该知道,在三爷看我的那一瞬间我就该看出什么来的。后来遇到的那些同样的人我才幡然醒悟,恨自己当年太年轻了连这么简单的咒都看不出来。

    回家后本来想给爹说一声曾祖父的情况的,可娘出去干活了,爹和祖父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觉得好累,还没走进里屋就趴在门槛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一直听见一个声音:安息吧,安息吧,安息吧......那是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母亲哄我睡觉一样,我感觉那声音太具有诱惑力了,好像自己吃了蜂蜜,全身都是甜的,我只想睡觉,什么都不想去管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对那种感觉已经完全适应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仿佛跳一下就可以蹦很高,但又有根绳子拉扯着我,我看不见绳子在哪里,但我感觉得到,它快断了,马上就可以自由了啊。

    突然,一个东西往我嘴巴里一塞,嘴里一股苦涩味儿传来,比老郎中开的草药还苦,我急忙咳嗽着,嘴里含着东西又咳不出来。而那种苦涩慢慢地又转成了一种刺痛,仿佛在全身扎着我一样,我开始翻来覆去地挣扎,身边的景象开始慢慢融化,越来越重了,嘭,我感觉自己被摔到了地上,但是却没有疼痛感,也许是身上地刺痛已经让我麻木了吧,我胃部突然一抽搐,哇得呕了一声,没有东西,只有少许的苦水流了出来,这倒让我清醒了许多。此刻恢复了点意识的我觉着嘴里含着什么不舒服,拼命地呜呜呜地叫着,嘴里的东西马上被人拿走了。我使劲睁开了眼,旁边站着头发乱糟糟的一脸泪水的娘,然后我脑袋一昏,又睡了过去,这次是真正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在镇上的医院了,旁边只有我堂姐一个人。我问她我爹娘去哪里了,她不说话,又想了想,低下头去吐出几个字,老尕(ga,四川农村表示外房嫡系对太祖的称呼)走了。她说这话很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记得那时我愣了一下就哇哇得哭了,我并不知道死是什么,只听大人讲,再也见不到死了的人了,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虽然没和曾祖父相处太久,但爹和祖父都给我讲了他的好多故事,这都是曾祖母给他们小时候讲过的,我自打生下来就开始听这些故事了。一听到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小屁孩来说,除了哭,再无其他情感的宣泄了。

    后来我长大点后,听村里人断断续续地谈话,我对自己的那次生病也慢慢了解了起来。那次生病倒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我先睡了个一天一夜,怎么叫都叫不醒。然后就开始发高烧,嘴里开始胡言乱语了。请了村里和隔壁村儿的赤脚医生来都没辙,他们也是看了个稀奇就摇头走了。我不知道当时具体情况怎么样了,听祖父说我高烧过后我脸上开始迅速长白毛,然后皱纹一层一层的。看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变成这样,这可把我爹娘给吓坏了,这可是犯邪乎了啊!爹读书少,立即想到去找神棍,可是刚跑到村口就碰见一个外地的算命的。爹就瞅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惊呼那人就递来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画了把勺子,我爹一拍脑门子,转身就开始往家里跑,又想到什么,一回头,那算命的已经不见了!爹心里拔凉拔凉的,顾不得多想,匆匆回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曾祖父给的那个物什,使劲塞到我嘴里。。。。。。然后就是后面的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爹只说是曾祖父给的,然后就是我生病的那一段时间爹他们把曾祖父埋了,就在后山。去准备后事的时候三爷不知所踪,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然后在办丧宴的时候,全村都来了,就差村长一家,我爹不理会,也不想理会了。

    就这样,在大石沟,我度过了平凡而平安的十一年。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倒是从此让我的生活彻彻底底变了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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