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坐在飞机头等舱靠窗的位置,夜晚时分,仍旧带着墨镜,看向窗外,不知望了那边,暗色的镜片下,是一张极苍白的脸。

    时间已晚,机舱内要熄灯,空姐步履款款,走了一圈,见他,微微倾身,小声询问。

    “bonjour,monsieur,puisjevousaider”

    那人却似未闻。

    空姐犹豫了会儿,换了中文:“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他转了转头,隔了墨镜,辨不清神色,声音好听,却淡淡透了凉薄。

    “不用,请熄灯。”

    “好的,祝您有一个愉快的航程。”

    标准的微笑,一个欠身,镜片上倒映出面容,精致动人,他却看得模糊,微皱了眉,在她转身之际,出声。

    “麻烦,给我一杯温水。”

    “好的。”

    轻微的脚步声,渐远。

    他低头,摘下墨镜,是一双黑玉深幽的眼眸,轻轻眯起,过了几秒,方适应舱内昏黄的光线,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盒药,手颤抖着,白色的颗粒倒入掌心,层层叠叠,在眼里成了模糊一片。

    “请问...”他抬头看着端来水的空姐,将手心曲伸递至她眼前,轻微的晃动,底声道,“不好意思,我看不清...有多少粒。”

    “一共六粒,先生。”

    居高临下望来的,不知是怎样同情的目光。

    他不再抬眸,只轻声一句谢谢,吃完药,重新戴上墨镜。

    如纸一般苍白的脸,透出未褪的病色,静静靠上椅背。

    大量镇静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他的视力下降很快,画画时,常常含混了颜色...呵,他曾对色彩敏感到最细微处的差异。

    轻轻闭上眼睛,手放进口袋,触到一块冰凉,指尖轻抚过它边缘的弧度,轻轻收紧,握在掌心。

    那是一块玉,色泽莹润,无裂纹无缺憾...世无双。

    ‘我们小迟,是和氏璧。’

    脑海里明晰了画面,是女生带笑的脸,口吻坚定。

    他忽然就笑了。

    唇角扯开来,弧度讽刺。

    这世上...哪有如他这般,残缺不堪的和氏璧?

    他曾待在冰冷雪白的病房里,日一复一日,画着他记忆里的姑娘,一张张画纸,散落四方。

    有人在他身前蹲下,挡住了天光,缓缓靠近,极近的距离,让他看清她的面容,是发红的眼眶,带着无声的微笑。

    她说:‘许迟,我们真像呢,你不肯死心,我也不肯...’

    她说:‘那么想的话,我给你机会去见她好不好?’

    画笔滚落指间,他看着她,静默无言。

    那姑娘,落着泪,却倔强撑了笑意,与他打赌。

    ‘我们赌一把好不好?你忘了你做过的事,不带负担,满心欢喜,去找她,如果她肯原谅你,肯接受你...这样不知何时会伤人伤己的你,我就放手...’她说,‘否则,你就回来,尝试,接受我,如何?’

    伤人伤己的他,到头来,借口一场病痛,忘却了因果,忘却了所为,厚着脸皮,重新出现在她身边......若是不被接受,他又如何?

    黑暗中,脑海里的人,似乎连呼吸都近可触碰,微微颤抖的手,伸出...再睁开眼,不过满目空花...一片虚幻。

    第一批出发去支教的人不多,加上陌姜总共也只有四个,两个大三年级的男生,一个大四的,先前是宣传部的副部长,因为体态憨厚,做事认真负责,在宣传部颇得人心,外号潘哥,与陌姜也是说得上话的朋友。

    另外两个大三的男生,一路同行,倒也渐渐熟悉,他们两个是室友,戴眼镜的叫赵文,人斯文腼腆,爱看书好国学,三言两语便可引经据典,倒是博学多识,只是姑娘般白净,也容易脸红。

    另一个,叫魏传星,是a市本地人,陌姜跟他聊得来,天南地北的胡侃一路,两人倒结了朋友。

    赵文问:“学姐,你一个女生怎么想着这大冬天去北方一个小地方支教?”

    陌姜叹口气,右手折叠,横放在胸前,一本正经:“都是压在我心口的红领巾作祟啊!”

    魏传星很合适宜的给她配了背景音乐。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潘哥一脸无奈,端了泡面挡住大脸,对赵文说:“我们离他们两傻蛋远点,免得别人误会咱是一起的。”

    赵文笑一笑,低头看手机。

    魏传星说:“对了,我们去那地方是山区吧,那里边是不是没信号啊?”

    赵文郁闷的看他一眼:“你去支教还想着开个4g啊?”

    魏传星急了:“谁想着玩了?我走之前跟我妈说,最少一个星期给她去个电话,到时候打不通,我怕她报警。”

    潘哥说:“得了啊,别黑人小地方成不成?我大一的时候去过,那里虽然穷,也有好几家装了电话,村里人都特好,随时欢迎你去用电话,现在过了好几年了,应该情况更好些了。”

    魏传星这才放下心。

    “我天...我们学校美院是要上天了。”低头刷着简讯的赵文忽然感慨了一声。

    “怎么了?”潘哥凑过去看,了然笑道,“嗨,我还以为怎么了,我们学校美院在全国本来就排

    的上号,去两个人参加比赛怎么了,再说了,去的又不是一般人,孙轩哲有多牛逼你们难道还没

    听过?另外一个许迟更不用说了,他高中时候就在国外拿过大奖,外号天才也不是白叫的,对了...”

    潘哥摸摸头,看向对面托着下巴,专心望窗外的人。

    “陌姜,那许迟是不是跟你挺熟的?我上学期还常看见你们一起吃饭呢。”

    “是吗?”姑娘不回头,答得漫不经心。

    “对啊......”潘哥还要再说,却见她伸了个懒腰,打起了哈欠。

    “潘哥我困死了,睡会儿啊,等到了就叫我。”

    她向后一躺,懒懒合上眼,细密的睫毛垂下来,一脸疲态,似真是倦极。

    潘哥憨厚,立马说了句:“你放心睡吧。”便不再多言打扰。

    桌下,姑娘搭在腿上握紧至僵硬的手,缓缓放松了,掌心却殷红,留下深陷的指甲印。

    下火车的时候,是下午,又转了小班车颠簸两个小时,天快黑的时候,方到目的地——平崖村。

    来接的,是村里小学的校长,和另外两名老师。

    都是五十来岁的年纪,山里冷,裹了棉外套,互相介绍了,念叨着一路辛苦,便笑呵呵地要接他

    们手里的行礼。

    三个男生身强力壮的,自然不愿意让年长的长辈来提,都推辞了,倒是陌姜,一个女生,拗不过

    校长热情致意,只得厚了脸皮,两手空空跟在他们后边走。

    只是路上石子遍地,天色暗,更是难看清,她存了小心,也难免摔一跤,辛亏旁边的校长及时搭

    了把手。

    校长叮咛道:“这路上都是石子,棱角硬得很,还有碎玻璃渣子,小心着点,姑娘家家,万一划了哪儿可怎么好?”

    是一口带了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入耳,却是淳朴动人,于是紧记了,点头微笑,应声:“知道

    了,校长,我会好好看路的。”

    他们四个人住的地方,是学校宿舍。

    是老旧的房间,墙壁斑驳剥落,透出里面的水泥来,看得出是精心收拾打扫过的,勉强也称得上

    干净。

    三个男生在二楼共一间房,陌姜住在三楼,一人倒是占了一间房,澡房设在一楼,男女两间,只

    是厕所离住的宿舍远了些,要走两分钟才到。

    校长有些难为情的说:“之前来的一笔捐款都用来给孩子们布置教学楼,还有买新课桌椅、改善

    娃儿的伙食...宿舍就没余钱收拾了,不过被褥都是新的,你们就将就一下。”

    潘哥憨憨笑:“校长,这已经比我前几年来的时候好多了,那时候热水都没有,而且我们来也不

    是享福的,没什么将就不将就的。”

    校长感动的连连点头,丘壑纵横的脸上,层叠了笑意。

    “真是好样的年轻人。”

    临睡前,有当地的老师送来他们讲课要用的课本。

    陌姜负责教授三、四年级的语,她来之前买了些古诗文的书籍,正好可以用作备课。

    许久不曾碰过小学生的课本,当年怎么也握不住的课本,而今捧在手里,成了小小一本书,时隔

    经年,翻开书页,难免便带了岁月怀念的味道。

    她在桌前认真备课,碰到困惑处,下意识拿了手机要查,打开才发现断了信号,无奈笑了,想着

    这样一个人人不留手的东西,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唯一的功效,大概就是闹钟了。

    陌姜备课到很晚,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是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皱眉,睡意迷糊的喊了句:“谁啊?”

    “还没起来吗?”隔了门传来潘哥的声音。

    她顿时醒了瞌睡,从椅子上弹起来,猛地拉开门。

    “怎么了?要上课了吗?完蛋了,我课还没备完,我还没刷牙洗脸...怎么办?”

    见她手足无措一脸慌的模样,潘哥忍不住笑了,肥嘟嘟的肉上耸,挤得几乎没了眼睛,怪是可

    爱。

    “别傻了,今天礼拜六,孩子们后天才来上课,你有的是时间备课,我是叫你刷牙洗脸,去吃早饭了。”

    “...吃早饭啊。”

    陌姜松了口气,立马反弹了一脸困意,打着哈欠跟他摆摆手,合上门:“给我两分钟,马上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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