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安静的室内,复古风的氛围,不常见到的壁炉中,哔哔啵啵地作响,沁出温暖的火光。或许是因为起身的动作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有着一头墨蓝发丝的男人闷哼了一声,尽管声音轻微,却还是引起了房间里另一人的注意。不知在房间里那张写字台前忙碌着什么的棕发少女抽空回身看了一眼,然后搁下笔地推开椅子起身。男人有些警觉的看着在他身前倾下身的少女,仅仅这一点就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友好。又或者,甚至比普通朋友这种关系更为疏远。“这位先生。”少女关切的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似乎并不在意他戒备的态度,然后有些忧心道,“虽然醒了,但看起来伤的还是很严重呢。你感觉还好吗?”这种过分善意的话让男人不由一怔,原本想说的话也吞了回去,转而神情复杂地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最后视线对上了少女蜜色的眼,“是你……救了我?”“当然。”少女的声音简洁明快,“从回来的地铁上下来就看到先生你睡在中央车站的入口那里呢。”“……我,没有睡在那里。”“嗯?这只是一种说法,不要在意。先生你肯定也不愿意向我解释你为什么会一身血迹昏迷在那里吧?”看着依言沉默下来的男人,少女侧了侧头笑道,“对吧?”或许是躺在床上和少女交流的姿势让他不适了起来,男人勉强半坐起身,然后顺势注意到了身上的异处。顺着他的目光,少女又解释着,“处理伤口不可避免的过程,你在介意我脱了你的衣服吗?”身上原本狰狞的伤口都尽数被雪白的绷带覆盖,猩红的血迹也不见踪影,被鲜血所浸染的衣服也如少女所说的一般被除去了。他得救了。尽管依旧无法消去心头的戒备,男人还是微微放松了心神,点头致谢,“谢谢。”“嗯?不用谢,任何人看到那时的你都应该伸出援手吧?”不应该。

    当然不应该。或者换种方式说,人的本性就隐隐会驱使着当事人避开奇奇怪怪的事物,在潜意识中规避危险,像她这样随随便便把路边身份不明的重伤者救回来才不正常。

    这样的年纪还持有这种想法已经不是天真,而是恐怖了。不过现在被救者是他,自然没什么立场反驳她的观点。男人沉默了一瞬,问了个最实际的问题,“现在……这里是哪里?”“奥奈拉旅馆。”陌生的棕发少女还是如之前一样坦率,“这里离中央车站很近,不然我一个人也没办法带你走很远。对旅行者来说这家旅社是不错的选择,当地人可能就不太清楚了。”男人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是在试探他吗?还是只是无心之言?“没听说过……”“是吗?”少女遗憾的脸不似作伪,“明明就坐落在梅肯斯姆大街上,大家却都很少注意到呢,这里的下午茶很棒的。”“你替我在这里……”从处理手法来说,把伤者带到旅社倒还算聪明的做法。不过一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的少女却否认道,“这里本来就是我的住处。”“住在……旅社?”“嗯。这里的店主和我的一位长辈关系很好,所以愿意以低廉的价格租住给我,除了白天会比较吵,其实也和普通的公寓也没有什么区别。”男人看了少女一眼,棕发少女也停下话语,询问道,“怎么了吗?”怎么会有那么没戒心的人……男人忍住叹息的冲动,岔开话题,“……能把我的衣服还给我么?”“先生是想离开吗?”少女睁大眼,然后摇了摇头,棕色的发丝也随之晃动,“不行呢,我的意思是,现在不可以。”

    一瞬间男人有些不可遏制的紧张起来,然后又因少女的下一句话而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先生你的衣服,还在楼下的二十四小时自动洗衣店里呢。我也很想帮助你,不过……我的衣服也没办法借给先生你穿,暂时只能委屈你穿着浴袍了。”“……”男人不自觉的摸了摸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现状而隐隐作痛起来的额角,不无无奈的接口道,“那么……”“要一起吃早饭吗?”所以说,这个展开……到底是什么回事……“现在……”看了一眼被深色的窗帘好好掩住的窗户,男人尽可能想跟上少女的思维,“还没到早饭的时间吧?”“嗯?实际上——”少女直起身走到桌前关上了光线昏沉的台灯,走到窗前,将手放在了窗帘上,“已经六点了呢。”“那个……”“嗯?”“你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是几点?”“十点吧,大概。”“……那之后,你一直守在那里?”“哎?什么?”少女不由一怔,然后顺着男人的视线落到书桌前才失笑着回应道,“不是的。”看着男人有些茫然的表情,少女补充道,“并不是守着你,我是在忙论文的事。先前也说过了吧?我还是个受老师奴役的可怜学生呢。嗯,虽然还差一点结尾没有写完,不过早餐后再花点时间应该就好了,还是说先生还想再休息一下?”“……不用对我用敬称了。”有生以来大概从未被人如此礼遇过。“啊?既然你不喜欢的话……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少女的手腕微动,窗帘刷拉间被拉开,秋日清晨蒙蒙微亮的光线沿着浅白的窗框静静淌下来,照亮了一室的风景。在一片浅色的苍空之下,少女微微侧过头笑着的模样更显清浅,“你可以叫我凛。那么,你呢?”男人闭了闭眼,为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光亮。“我叫——蓝波。”

    这真是够古怪的了。两个相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一起下楼共进早餐也就罢了,棕发少女凛却还不停地嘀咕着伤后不应该喝咖啡之类的,向脾气温和的老板娘再三要求之后,把他的早餐硬是替换成了牛奶。“真是的,早上起来一杯咖啡可是罗马人的传统啊。”明显与少女关系相当好的中年妇人似真似假的抱怨个不停,“明明是个男人却对牛奶有那么大的偏好吗?”“这是别人的习惯,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嘛。”少女在据理力争后端着牛奶杯回到了桌旁,坐下后将牛奶杯向他这里推了推。“咖啡也没关系,没必要那么麻烦……”“才不会没关系。”少女调整了一下坐姿,拖着腮将手肘撑在桌子上,“我只是用学校里学到的紧急急救随便包扎了一下,再喝太多咖啡因的话,会留下疤痕的……话说回来,你不喝吗?不会是不喜欢牛奶吧?”“嗯,没有……”终究是好意,总不能拒绝她。蓝波正想端起牛奶杯,却又听到凛开口道,“马马虎虎的包扎还是让人觉得不太可靠,不过现在时间也实在太早了一点,蓝波等下要去找家私人诊所看一下吗?”“啊……”蓝波草草的应付了一声,凛也似乎把这个回答当成了答复,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不再言语,因此也忽略了蓝波之后在她身上游移的视线。玻璃杯放下时在桌上磕出了轻微的撞击声,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少女侧身的轮廓被阳光勾勒出清晰的剪影。因为刺眼的阳光而半虚起来的眼眸宛如新生的花朵一样柔和,歪着头不出声地哼着某支曲子的少女,这样干净的气息,一望便能分辨出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安稳,平静的世界。然而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词汇却是“私人诊所”而不是“医院”。的确他身上有许多无法通过正规渠道解释清楚的伤口,去医院只会变得无法收场,一些地下诊所才是他这种人的明智之选,可凛这样说,本身就已认定了他身份可疑,或许已经对他有了些不该有的猜想也说不一定。

    所以说……她又为什么要把这些怀疑说出来呢?不会害怕招引来报复吗?如果还是在试探的话,那么只能说她有一些头脑却不是很够用了。

    “啊啊,周末的阳光果然最舒服了。”完全对他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的少女满足的闭起眼,宛如猫咪一样蜷起身体趴在了桌上。蓝波一口一口解决的托盘里的事物,同时也在久违的安宁里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然而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之前那位和蔼到甚至没有过问他身份的老板娘在出去了一趟后将一沓厚厚的报纸放到了他们的桌上。“凛,今天的份。”“恩恩,谢谢。”少女伸手掩住了一个哈欠,稍微振作了一下精神后坐直身体展开了分量过于厚实的报纸。“不用每天都道谢啊,不过,现在对报纸有兴趣的人很少了。”老板娘随口应和着,“凛你还真是奇怪,用网络不是更快吗?”“不同的载体阅读起来的感受也不同嘛,唔,要我帮忙送吗?”“你就好好坐着吧,明明是客人别总是这样啊……”嘴里嘟囔着什么的老板娘蹬蹬蹬的踩着楼梯上去给其他房间分派免费的报纸。凛目送她离开后转过头对蓝波笑了笑,“其实我很很讨厌报纸印刷出来的味道,不过是作业也就没办法了。”

    清亮的笑容不乏俏皮,却也有几分少女的纯真。蓝波怔了怔,“作业……吗?”“系里有位老师很喜欢在课上讨论时事,接不上他的话不是会很容易让老师不快吗?所以从完成度来说,和网络比起来还是报纸更能满足我的要求。”“嗯。”男人的一问一答里满是自相逢以来就表现出来的空乏,可他随即在天光之下半闭上眼后露出的表情,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仔细想想,许久以前,似乎也曾发生过这样的对话。棕发的少年向仍还年幼的他抱怨着一些可有可无的事,他懵懵懂懂地听着,然后被其他事情引开注意,身后永远缀着那个少年担忧的叫喊。

    他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以为,他的将来也会拥有那些过于琐碎、过于奢侈的烦恼。他奢想过如此如此多的未来,却惟独没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追溯的思绪并未停滞多久,很快便被少女一时讶异的声音引回了现实。小心的收拾起之前的心情,蓝波平淡地问道,“怎么了?”“你看这里——”少女的表情再明显不过。蓝波顺从的探过身去,在报纸展开后的扉页上的大标题再醒目不过。“它说圣彼得大教堂被人袭击了,可是……”身侧少女清泠的声音一时显得遥远。蓝波扶在藤椅上的手不由握紧,然后尽可能平静道,“这种袭击,近几年不是很常见吗?”

    “但是……”少女接下来的回应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那里有我认识的人啊。”

    少女的眼在报道上反复搜寻着,一无所获之后不由染上了担忧,“好像是很大规模的袭击,阿克蒙德先生……能平安无事就好了。”这下反而是蓝波愕然脱口道,“老阿克蒙德,你认识他?”说完之后已经自知失言,幸好凛只是抬头睁大眼懵懂道,“我当然认识啊,之前说的那位长辈就是……莫非蓝波先生也认识吗?那真的是好巧。”“嗯……只是,偶然在那里见过。”“是吗?不过听起来很熟的样子呢。”少女的视线又回到报纸上,没有过多深究,“下午……不得不去一次了呢。”“……嗯?”“圣彼得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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