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夫子被请过来的时候,脸上不免带着忐忑之色,拱手道:“张巡官,请问有何指教?”

    张芬是节度使府的人,经常来这里的人都知道。

    “夫子何必紧张,”张芬笑道,“夫子见闻广博,我不过想打听个事情而已。”

    覃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敢,张巡官请说。”

    “跟你说这故事的那位禅师,不知现在在何处?这位娘子想见他一面。”张芬挑了挑眉毛,“若本来就是子虚乌有,也望夫子明白告知,免得白白浪费了这位娘子的时间。”

    唐子清微微侧目,她气质实在太冷,覃夫子竟然不敢与她对视。

    打起精神回答道:“张巡官,夫子确实编过不少故事,但方才这故事,确实是一位叫无想的禅师告诉我的,如假包换!”

    “这位无想禅师在什么地方?”

    “每日黄昏,无想禅师都会在浣花溪的杜甫草堂旁打坐冥想,夫子就是在那里碰到他的。”

    张芬道:“好,关于这无想禅师,夫子还知道些什么?”

    “他自称来自江陵,现正住在净众寺,其他夫子就委实不知道了。”

    张芬看了看唐子清,见她已无甚要问的意思,微笑道:“如此多谢夫子了,这故事甚是有趣,韦帅若知道有人将他视为诸葛武侯转世,想必也会十分欣慰。”

    覃夫子连忙揖手:“夫子无意冒犯韦帅,若当真提起,还请张巡官多多美言!”逐又压低声音,凑近道,“若韦帅喜欢这个故事,夫子也不吝啬多说几次。”

    这覃夫子不但是个名嘴,还是个人精!

    覃夫子走后,张芬看唐子清的视线一直流连在窗外江上美景,根本无心下筷,于是提议道:“浣花溪一带安静幽美,子清若有兴致,我们现在便过去转转如何?”

    唐子清正合心意:“那是最好。”

    “不过走之前,我想先跟那位符公子聊几句,”张芬的目光转向窗边,“子清可介意我过去一下?”

    “张巡官请便。”

    方才覃夫子说故事的时候,张芬虽然也在听,但唐子清却知道他更留心的其实是坐在另一边的符载。

    她只希望张芬不是过去找茬的。

    符载凭窗而坐,看着张芬大步走过来,居然并不意外,只微笑道:“张巡官。”

    这少年长相风流俊俏,眉眼仿佛温柔含情,目光却坦诚清澈,笑容亦温和干净,使人只觉温文雅尔,如春风涤荡,却无一丝轻浮孟浪。

    即便张芬这样的粗豪男子,也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个令人讨厌的年轻人。

    张芬拉开桌子坐下:“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韦帅身边的巡官张芬。”

    他特意加重“韦帅身边”四个字,张芬不可能听不出来,不觉微微眯起眼睛,“你让覃夫子说故事,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我听说张巡官不避江湖市井,专为韦帅招贤纳才,为了等张巡官出现,我已在这里坐了七个下午。”符载徐徐替他倒酒,“所以即使夫子的故事不能吸引你,我也还有其他的法子。”

    张芬眯起眼睛:“你倒是直白得很!”

    符载将酒杯移到他面前,仍面带微笑:“张巡官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深闺娘子,我毛遂自荐,总得露出锥子,又何必遮遮掩掩?”

    虽然是调侃,却调侃得相当有趣,张芬哈哈一笑:“阁下凭何自荐?”

    符载淡淡道:“文学武功,随君考量。”

    这口气忒大,张芬为韦皋网猎人才多年,并不是没见识过狂妄之士,但确实没见过一个可以狂妄得这么淡定的。

    盯着他那张温柔俊美的脸,看了许久,忽然道:“我见过你。”

    这倒是轮到符载惊讶了:“哦?”

    这可是他头一次来西川呢。

    张芬笑了笑:“我也来说个故事,或许你就能想起了。”拿起酒杯,酒色如碧,仿佛散发出幽幽青光。

    “三年前的五月,我乘搭一艘从扬州入蜀的商船,快到江陵的时候,有一个夜晚,经过一个叫“阎王滩”的地方。”

    阎王滩本来就是个有名的险滩,葬送过无数过往商船,更要命的是,那一晚,还遇到一了伙专门杀人劫货的水贼。”

    是夜月黑风高,暴雨刚过,河道中水流湍急,本来不宜行船,只因船主要赶运一批急货到江陵,才不惜冒险强渡。哪知就在船工与风浪殊死搏斗的时候,十八名水盗冲上船舷,眨眼便砍倒船上的守卫,当时船上行客及水手三十余人,都以为在劫难逃。

    “那十八人据说是江汉一带令人闻名色变的‘黑龙十八子’,劫船杀人无数,从无失手。可惜那一晚,却碰到船上有一名剑法极高的少年剑客,使一柄光亮如昼的长剑,浴血击杀其中八人,其余十人与其在风浪中对峙二个时辰,仍讨不到什么便宜,最后不得不含恨退去。”

    临走时,那少年仍瞠目按剑,对这十人说道,”日后汝敢再在此河登船,我必来杀之!”这十人面面相觑,竟不敢发作。

    此少年乃真豪侠也!

    “天明之后,险滩风平浪静,天空便如眼前这般一碧如洗。那日之后,剩下的黑龙十子亦未再出现过,‘阎王滩’从此改名‘清水滩’。”张芬顿了顿,“当然,那力战十八人的少年剑客,亦未再在那里出现过。”

    于是江汉一带,便流传出一个传说,据说那少年所使的剑,乃是一柄神光剑,不但击退了作恶多端的黑龙十八子,还斩杀了阎王滩中兴风作浪的黑龙恶蛟,将一滩恶水变为清流。

    “传说终归是传说罢了。”符载目光闪动,亮如星辰,“有一点,你却说错了。”

    张芬抬眉道:“哦?”

    符载道:”那剑客能击退十八个人的攻击,只因船上还有一名使暗器的高手,每到凶险危急之时,必会暗中出手相助。那剩下的黑龙十子,正是因为忌惮这隐在暗处的高手,才始终不敢发难。”

    一剑斩杀八人,已近势尽力殆,若来个鱼死网破,还真不知鹿死谁手。

    若非那人与他一明一暗,配合得当,恐怕当晚这些人已经血洗整船。

    张芬看着他温文雅尔的眉眼:“你为什么没有带着你的剑?”

    符载却在看着张芬的手。

    张芬虽然身材魁梧,相貌粗犷,但捏着酒杯的手指却分外修长白皙,还有种说不出的秀气。瓷色碧绿,他的手指却白如兰花,轻轻捏着,恰到好处。

    符载看着这双手,也微笑道:“你的手,也不会总是拿着铜钱。”

    那高手当晚使用的暗器,正是铜钱。

    当时光线太暗,他只隐约看见那人全身裹在一张灰黑色的披风中,但细细回想,身材与轮廓却正好与眼前的张芬吻合。

    如此说来,他们确实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他也曾想过结识这位高人,但对方却好像有意隐藏,直到三日后在江陵下船,他仍不知此人是谁。

    不想时隔三年,却在蜀中碰面,对方还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当真是机缘巧合。

    张芬喝尽杯中美酒,放下酒杯:“我很想与你开怀大喝三百杯,但我今天还有事情。三日之内,我必再来此楼找你,可好?”

    符载道:“可以,不过我喜欢住好地方,吃好东西,你若来晚了,便得带着钱来这里替我付账。”

    张芬哈哈一笑:“好,一言为定!”

    既已约定时间,也不再拖泥带水,转身与小二付了账,便与唐子清下楼去了。

    室外阳光灿烂,芙蓉花开得正是璀璨,阳光照着唐子清一身白衣,却白得更加耀眼了。

    直到那抹飘逸的白衣终于消失在一片嫣红的芙蓉花海中,符载才收回目光,却听到身后有人大叫。

    “符公子!符公子!符少侠!”

    符载转头看去,却是一个衣着光鲜的胖子正拖着圆滚滚的身体磕磕碰碰地向他冲过来,满是圆肉的脸上还挂着一副莫名激动的表情,“天可怜见,想不到宋清还能在这里碰到你!”

    符载怔了征,这又是在哪认识的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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