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敲门随即声响起,“薛校书,我是张芬。”

    薛涛对唐子清露出一个“你果然厉害”的眼神,却没有跑去开门,只是扬声道,“门没有锁,张巡官自己进来吧!”

    房门甫一拉开,张芬却并不进来,拱手歉然道:“薛校书,我刚刚从万机楼下来,深夜冒昧来访,还请原谅。”目光往内一探,落8在唐子清身上:“这位想必就是飞雪岭上大显身手的唐侍卫了,方才匆匆一面,未及结识,真是遗憾。”

    唐子清只好起身,拱手道:“张巡官。”

    薛涛不禁笑道:“张巡官,你深夜跑来我房间,是来找唐侍卫聊天的吗?”

    薛涛的作风向来不乏泼辣,张芬面带微笑:“高勉是我多年未见的好友,我很想了解他的近况,不知薛校书与唐侍卫可肯赏光,明日由我作东,请两位在文君楼私下一聚?”

    私下一聚的意思,就是以同僚与朋友的身份私下沟通,其中的关键,当然是高勉与金执吾的关系。薛涛对此事的看法,一定会极大地影响韦皋的判断。

    薛涛自然明白:“高将军不过一时被蒙蔽,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如马燧也会上尚结赞的当,只能说吐蕃人太狡诈了,连帅向来明察秋毫,我想张巡官无需太过担心。”

    言下之意,她是站在高勉一边了。

    张芬大喜:“如此我更要谢过薛校书!”

    薛涛笑道:“我不过据实汇报,张巡官何需客气,只是我刚刚回来,这两天事情实在太多,恐难赴约,至于子清么……”转头看向唐子清,“子清初来成都,倒是闲着,不若就由张巡官代我接风洗尘,带她四处逛逛可好?”

    自己是文职,张芬是武职,一起共事的机会毕竟不多,唐子清却是不同。

    张芬当然没有意见:“两位也是刚刚从松州回来,想必路途劳顿,需要好好休息,不若我明日午时前来这里接唐侍卫?”

    别看他长相粗豪,想得还挺周到,预备了明天唐子清会睡懒觉。

    既然薛涛都答应了,唐子清也不好推托,点头道:“如此有劳张巡官。”

    “夜已深,如此我便不再烦扰两位了。”张芬揖一揖手,正要离去,却又忽然停下脚步,笑道,“适才我进来时,发觉外面多了两队飞羽卫梭巡,这大半夜跑来薛校书门前,确实还真是有几分胆怯。”

    他这是提醒薛涛与唐子清,她们正被飞羽卫监视着。

    薛涛泰然自若,抿嘴一笑:你知道我刚刚在飞雪岭出过事,我想韩统领定是担心我的安全,所以增派些人手看着呢,张巡官不用介意。

    只要背后的那位不出手,韩却的一些小动作,她根本懒得放在心上。

    翌日一早,薛涛便已出门办公。

    午时未至,张芬也早早就来了。

    他站在院外等候,并未扣门,但缁履甫一踩上松软的黄叶,唐子清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唐子清推门而出。

    张芬略感愕然,他对自己的身手一向很有信心,而且已经放轻了脚步,想不到还是被听到了,歉然道:“我来早了,可有打扰唐侍卫休息?”

    唐子清早已作好准备:“没有,我们走罢。”

    两人骑了马匹,穿出守卫森严的节度使府,沿郫江东行,从江桥过江,南行数里,又是一条衣带般的江水,那便是汶江了。

    南郊有双江流过,胜迹极多,比如历代诗人吟咏无数的万里桥。三国时诸葛亮在此桥上设宴送费袆上船出使东吴,“万里之路,始于此桥”,万里桥因而得名。

    万里桥西侧,则是大名鼎鼎的杜甫草堂,此外武侯祠,百花潭,浣花溪,道家名胜青羊宫亦在这一带,旅游资源十分丰富。

    但在数年前,这里还是一片人烟清冷的郊野之地,只适合探古寻幽,绝非眼前这列市纵横、商贾如织的繁华景象。

    路上车马流水,络绎不绝,走在如此繁华的街市,唐子清才真正体会到唐代“扬一益二”(扬是扬州,益州指成都)的繁盛,亦更加佩服韦皋的才干。

    韦皋节度成都后,先是花费巨资修缮城东的大慈寺,开凿解玉溪,建起繁荣的东市,极大地带动了东郊的经济;后来又在南郊万里桥附近创建了新南市,史载其“发掘坟墓,开拓通街”,数年之后,“水之南岸,人逾万户,楼阁相属,宏丽为一时之盛”。

    而随着东市和新南市的兴起,成都的商业税收上升十倍不止,两市对经济的推动可想而知。

    往深处些想,若非成都乃至西川强大的经济支持,韦皋恐怕亦无法大规模扩充军备,在西南与吐蕃一争高下。

    走上万里桥,行人如游鲫。

    “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问谁家宿。”过了桥,则满目酒旗招展,到处烧酒飘香。这一带大小酒肆林立,食宿兼营,各具特色,不过若论规模最大、档次最高,却当属文君楼无疑。

    当年四川临邛的大盐铁商卓王孙之女卓文君新寡,闻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而芳心燥动,两人连夜私奔回成都,卓王孙大怒。回到成都后,卓文君看到司马相如家实在太穷,便开了个酒肆,当垆卖酒,成为成都酒肆数百年的免费广告。

    现在的文君楼,老板娘当然不是卓文君,而是卢文君。据说这风姿绰约的老板娘曾是京都长安艳倾一时的名妓,因为情伤远走巴蜀,后来在成都定居,开了这间酒肆,以货真价实的剑南烧春招徕往来商贾,名气竟不在当年的卓文君之下。

    它的店面在大街上最繁华的地段,地盘却深入后舍,直抵江边。

    张芬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两人刚刚翻身下马,便有两个熟练能干的伙计过来牵马招呼,其中一人客气地问道:“张巡官,今天不知有几位贵客?”

    张芬道:“就我们两个,坐后院,清净一些。”

    另一人马上道:“好咧,我带两位过去。”虽然忍不住打量了唐子清几眼,目光却克制有礼,颇有高端服务业的素质。

    三人绕过食客熙攘的牌楼,往内院走去,穿过一片芙蓉似锦的花园,来到一座风景视野最佳的临水建筑。这里与牌楼之间用一片芙蓉花海隔开,两边布满厢房,幽静雅致,专门用来接待那些喜欢临江景致又出得起价钱的客人,所以陈设甚显风雅,虽然人客不少,却全然没有喧哗嘈杂的场面。

    二楼大堂中央,甚至还有一位口才极好的说书先生,每天在这里说上一段蜀中风物掌故。

    张芬是这里的常客,唐子清一身白衣极招眼,两人甫一上楼,便引来不少注视。

    其中一个凭窗而坐的青衫少年,更是目不转瞬地看着她走到另一侧窗边落座,仍不肯收回视线。

    好在虽然专注,却并不显得无礼,碰到张芬饱含警示的目光,亦只是拱手坦然一笑,淡淡道:“在下符载,失礼了。”

    他们之间隔着数张桌子,这少年声音不高,听来却异常柔和清晰,竟是个精于隔空传音的高手。

    唐子清向张芬摇了摇头,表示她并不介意。

    那自称符载的少年也并不纠缠,目光恋栈片刻,就转向了场中的说书先生,笑吟吟地说道:

    “覃夫子,我在这里住了七天,天天听你说书,上至蚕丛开国,下至玄宗奔蜀,中间司马相如恋文君都已经听了个遍,唯独还未听过当今西川节度史韦皋的逸闻,夫子今天可否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一听到提起韦皋的名字,座中已有不少人伸耳侧目,显出莫大的兴趣。

    当初韦皋为了开发南市,不惜发掘坟墓,甚至出动使府牙军强行拆迁,面临的舆论压力可想而知。然而数年之间,这里便成为成都新兴的繁华之地,得益最多的却是这些被拆迁的住户,仅凭出租官家补偿的物业,已是一家不愁吃穿,故南市居民多半对他心怀感激。

    覃夫子却摇头道:“韦帅镇蜀三年,引水拓渠,大兴商市,这南市的兴旺更是全赖他所赐,但他本人却十分低调,有关他的趣事逸闻,夫子实在所知不多。”

    非是他无料可讲,只是天子脚下不说皇帝事,酒肆人多眼杂,若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有心人留意,也是一桩麻烦事。

    符载也不觉意外,却扬手招了招:“小二,过来!”

    堂倌马上跑过来:“符公子有何吩咐?”

    “先前我在你们店里存了五匹绢,可否先替我折一百钱过来?”

    “银子”这种货币宋代才出现,在唐朝绢帛就是流动的大额钞票,甚至可以撕开用,币值比绢帛小的则是铜钱。

    堂倌道:“那本来就是公子的钱,当然可以!”

    符载这才转过头来,对覃夫子道:“夫子只管拣些知道的说来听听,就算在下花一百钱买个故事与在座各位佐酒如何?”

    这少年出手豪爽大方,座中已有人叫好。

    覃夫子哈哈笑道:“符公子不图独乐,我若不说,反而扫大家的兴了!”

    折扇一展,施然道:“正好前几日,我遇到一位从江陵来的禅师,告诉我一桩奇事。俗话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就将这奇事说与各位听听,至于相信与否,那就是各位的自由了。”

    符载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快快说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覃夫子也不再推辞,一拍惊木,便开讲了。

    “他年一笑三生梦,应愧多情碧眼僧……这故事的主角,乃是刚刚出生满月的小韦皋,与一名七八十岁的西域胡僧。”

    这人物的组合颇为奇特,座中众人不少已竖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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