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一样的没有在老屋多留,左右跟这里的人也没什么话好说,寒暄几句,说一说府城中事,然后就连郑大福都有些找不到话题了。
    这个孙女虽说还当他是长辈是爷爷,可终究是不一样了,许多话在说出口之前,他都要先在脑子里斟酌一下。
    其实在以前,他也跟云萝说不到一块儿去,还时常被她堵得心口疼。
    云萝他们本身出来的迟,又走过了两家,从老屋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出了村回到家时,灶房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兰香得了云萝的示意之后,连忙进入灶房去干活。
    午饭时,郑丰谷说:“我看田里的稻子都成熟了,明天就开镰收割吧,我多请两个人来帮忙,尽快收回来。”
    昨天云萝说了过不了几天卫小侯爷就会亲自来邀请他们去府城,虽心里忐忑,但也同样的有些期待和欢喜,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田里庄稼,总不能小侯爷来的时候他们因为庄稼没有收完而耽搁了时日吧?
    这件事昨天晚上郑丰谷就和刘氏商量好了,现在就是跟孩子们说一声。
    去年家里又添置了两亩田,现在总有田地二十亩稍稍有余,只自家人收割当然也是可以的,但家里越发的宽裕,郑丰谷和刘氏都已不很在意那几十文工钱了,加上眼下赶时间,当然是越早收下来越好。
    匆匆吃过午饭,郑丰谷就出门请人去了。
    因为作坊,郑丰谷原先在村里的分量就在无形中增加了不少,现在云萝又成了侯府的大小姐,他家在村里的地位隐隐的已经有些超然了。
    他出门走了几家,也不知是谁最先传出去的,当天就全村人都知道了郑丰谷一家过几天要到府城去,现在正忙着要把田里成熟的庄稼都赶紧收回去呢!
    府城,对村里的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更何况那高门侯府,传说中跟天上仙境也没多大区别了。
    所以第二天郑丰谷到田里将要开始收割的时候,发现不仅他昨日请的那几个人,还有他不曾邀请的乡亲也主动过来帮他收庄稼,还直说不用工钱。
    郑丰谷推不过,强行推辞反倒伤了乡亲的脸面,也就只在心里暗暗的记了下来,每天中午的午饭和半早半晚的点心都十分丰盛。
    云萝原本也想去田里的,却被爹娘推了回来。
    虽然她的一如既往让他们很高兴,但她现在的身份终究是不一样了,又哪里还能再让她下田去干这些粗重的活儿?
    再说,家里面也缺不了人。
    云萝明白爹娘的顾虑,也不强求,现在有那么多人帮忙收庄稼,少她一个似乎也没什么影响。
    而且,她现在还得动手给屠家大公子整容呢。
    自家紧凑没有空余的地方了,治疗的过程中又不好叫屠大公子每天来回颠簸,她思来想去就又借了茶园那边的一间厢房。
    所需的东西她身边都有,倒无需再另外耽搁时间。
    那天,屠嘉荣和屠大太太一起陪着屠大公子过来,云萝直接将他们带去了茶园,并将她要如何为屠大公子治疗的过程与他们仔细说了一遍。
    屠大太太听得心惊胆战,屠大公子大概已经受过一次刺激,又考虑了这么多天,现在倒是平静得很。
    郑大夫听说这件事后匆匆的赶了过来,听了云萝的治疗方案之后连说要给她打下手,云萝一口就答应了。
    对于她这从不藏私的行为,郑大夫是叹服的,时人多敝扫自珍,但凡有点好东西都藏着掩着恨不得别人谁都不知道,可云萝却从不会这样。
    村里人都以为云萝的一身医术都传承自他,但实际上在与云萝的交流中,他的学识和技艺也有着不菲的进步。
    为了增加光线亮度,云萝把厢房的门窗全都敞开,但除了屠大公子和郑大夫之外,她也只带了一个兰香进入,还吩咐了罗桥几个侍卫把手在外,不许任何人喧哗,闯入进来。
    几个侍卫在村里正闲得无聊,大小姐吩咐自是无有不应,况且他们刚才在旁边也是听了一耳朵,对于她口中这个整容手术亦是十分好奇,听那话里的意思,跟换脸也没啥区别了!
    换脸术他们也是听说过的,听说前朝有一位神医,能够把人的脸换成截然不同的模样,谁都看不出破绽来。
    难道他们家的大小姐竟也有此神术?
    人都守在外面,脑袋却一颗颗的全伸长着往屋里张望,丫鬟搬了凳子来让屠大太太坐,她也根本坐不住,踮着脚趴在窗户上张望。可惜门窗虽敞开着,屋里却拉起了一层布帘子,正好把所有视线都挡在了外头。
    血水一盆一盆的被兰香端出来,又从屠家的丫鬟手中换上干净的,屠大太太看得头晕,拉着屠嘉荣的手忍不住的念叨,“咋流了这么多血?咋流了这么多血?”
    不过是治个脸,这血咋流得跟生孩子似的?
    她看不见,就竖起耳朵来听,没听见她大儿的惨叫痛呼声,也没有别的特别大的动静,云萝和郑大夫偶尔的几句说话声也轻轻的让人听不真切,她想拉住唯一能出入的兰香询问,却又怕耽误了给她大儿的治疗,真是心神憔悴。
    从午后到太阳西斜,整整两个半时辰,云萝和郑大夫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屠大太太和屠嘉荣连忙迎了上去,“卫小姐,我儿的伤势如何了?”
    郑大夫年纪大了,这耗费心神的两个半时辰让他一出来就坐在了门口凳子上喘气,云萝的脸上也有可见的疲色,毕竟这不是单单的站立五个小时。
    但她的表情是放松和平静的,“屠太太放心,第一阶段的治疗很顺利,大约半个时辰后他身上的麻沸散会退去,会觉得脸上疼痛,晚上也可能会发热,您最好派个人看着他些,别让他摸脸,若是发热就让人来找我。”
    “哦哦,多谢卫小姐。”
    云萝点头,一点不客气的收下了她的道谢,又说:“大公子这几天就先住在这里吧,我每天都会来给他换药,他的伤口虽缠了纱布,但这几天最好还是待在屋里不要出来见风,现在又天气炎热不利于伤口愈合,不妨运些冰块放在屋里。”
    屠大太太皱了下眉头似有点为难,但还是点头说道:“好。”
    夏日的冰块可是稀罕物,即便是屠家这样的人家里也不多见,不过为了长子,屠大太太说什么也会想法子把冰弄来的。
    云萝倒是有快速制冰的办法,但见屠大太太好像并不是十分为难,她也就不多说其他的了。
    在云萝和屠家人交代怎么照料屠大公子的时候,罗桥几个侍卫也围住了兰香,纷纷询问:“兰香姑娘,大小姐当真把屠家这位大公子的脸给换了一个?她都是怎么做的?”
    兰香抿嘴轻笑,摇头说道:“没听见小姐说这只是第一阶段的治疗吗?至于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你们等着看就是了。”
    侍卫们抓心挠肺,屠家的人也心中忐忑不已,在云萝离开之后,屠嘉荣当先跑进了屋里,见大哥躺在榻上,整张脸都缠着纱布,只露出了眼睛嘴巴和鼻子,不禁左右上下的看了几眼,“大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屠大公子并没有睡着或是昏迷,只是脸上麻麻的口舌都有些不听使唤,闻言眼珠子一动,淡淡的瞥了这亲弟弟一眼。
    云萝先送了六爷爷回去,然后才带着兰香回家。
    回到家却见家里竟有客人等候多时,正是前日在路上相遇的那位余家管事。
    正逢家里今日开始夏收,院子里已经堆积满了刚收割回来的谷子,院子里实在摆弄不开,就将风车筛子竹簟放到了门口,把谷子里多余的秸秆尘沙稻叶子都筛选出去,忙得脚不沾地。
    这位余家的管事也不摆架子,云萝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带着两个小厮也在帮忙筛谷子,漫天的粉尘洋洒得他蓬头垢面,身上的长布衫都划破了一道口子。
    看到云萝回来,他随手掸了几下衣裳就快步的走了上来,躬身说道:“卫小姐,您要的种子小的全给您送来了。”
    云萝已经看到了靠着门口墙壁停靠的驴车,那上面鼓鼓囊囊好几个麻袋。
    “这么快?”
    他笑得更灿烂了,“知道卫小姐有用,小的专程往县城跑了一趟,把老纪那边积存下来的这些种子全要了来,至于好不好的,请恕小的也没见过这些种子,倒是不好分辨。”
    云萝走了过去将驴车上的麻袋解开查看,她自己其实也不太懂这些东西,但有几样外观十分明显的种子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
    番薯、土豆、玉米,这些在她被作为粗粮追捧的农作物,同样的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高产。
    但那样的高产是经过一代又一代培育优化的,它们一开始有多高的产量她却也不敢确定,就像水稻,现在亩产三百斤已是大丰收,在她前世的那个时代,却是亩产两千斤都不稀罕。
    种田种庄稼并不是她擅长的,但既然遇上了,她也想试试,这些作物从海外传入这里,被人们接受传承,不知能养活多少忍饥挨饿的百姓。
    可是,该怎么种?她只知道土豆是发芽之后挖坑埋下,番薯的话可以抽芽后剪下叶茎扦插,玉米好像是育苗后栽种。
    然而,季节呢?气温需求呢?是喜旱还是喜涝?
    哦,这是辣椒种子,还是番茄种子?这是什么豆?这有棱有角的又是什么?唔……完全不认识!
    刘氏走过来好奇的看了几眼,“陆管事说是给你送了几袋种子来,等了你有好半天了,这都是些啥种子?咋见都没见过?你要这些种子做啥用?”
    陆管事就是余家的这位管事了,他本姓陆。
    云萝谢过了陆管事和余家,回头就把她认识的分了一堆,不认识的又另外放作一堆,然后遗憾的发现,不认识的比认识的多。
    晚饭的时候,她把她的打算跟郑丰谷和刘氏商量了一下,郑丰谷听她说那几样作物能当粮食吃还高产不挑地的时候,眼睛就亮了,他也不管云萝的这些话都是从哪里看来的,左右这些年她说的就没有不对的,前些年她往田里撒了大把的草籽,那草长出来竟然都能肥地呢!
    于是琢磨了一下,郑丰谷就把家里那几口不大肥的,种粮食的产量不大好的下等田划出了小二亩,决定试着种这些据说从海外来的,比稻谷高产还能当粮食的作物。
    至于要怎么种?云萝这个空有理论知识、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加上郑丰谷这个庄稼好手,凑一起琢磨研究了几个晚上,还真给他们做出了一个短暂的计划。
    当然,云萝就是动动嘴皮子,具体要怎么实施还得看郑丰谷。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夏收。
    因为帮忙的人多,二十亩田的稻谷仅用了三天就收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就是晒谷子了,这可真不是能着急的事情,一天一个日头,足足晒上至少三个大日头才能归仓,所幸村里那不是很着急的人家知道郑丰谷家赶时间,也愿意卖个好把自家的场地和竹簟借让出来给他家先使用几天。
    清早起来晒谷子,中午去把谷子们都翻一翻,傍晚再热热闹闹的把谷子收起来车回家,收割完的水田翻一翻紧接着又要种下第二茬,还有食肆里的事情,每天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云萝也忙,忙家里的活计之余,还得天天去茶园给屠大公子换药,检查脸上的肉芽生长情况,并且为下一阶段的治疗做准备。
    得益于她的好膏药,屠大公子脸上被清理后重新生长的速度非常快,仅仅过了六天云萝就动手给他植皮了。
    他那半张脸的烧伤实在严重,又过了这么多年,先前云萝动手给他剜去碳化部分和烂肉的时候几乎把他的脸给穿透了,那场面其实真的挺吓人,在云萝去给他换药的时候,屠大太太在旁边看了一眼,就吓得几乎厥过去,又心疼得直掉眼泪。
    而现在给他植了皮,再配上她的好膏药,她有九成的把握能让他以后再不用以面具示人,剩下一成就是各种不可控的意外了。
    如此又是六天,屠大太太是亲眼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好的,从原来的焦黑到后来的大窟窿,再到现在只在原来伤口的那周围一圈还有些没来得及恢复的痕迹,短短不到半个月,却跟做梦一样。
    虽然那半边脸现在还有些僵硬不能随心而动,虽然两边脸的颜色有些不大一样,虽然大腿上因此缺了一块皮肉,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等脸上的伤彻底痊愈,他就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了!
    屠大公子透过铜镜模模糊糊的看着里面的自己,眼神复杂,屠大太太坐在床边不住的擦眼泪,连卫府的侍卫们都在门口探头张望,又勾着屠嘉荣的肩膀好奇的问道:“你大哥原先是这个模样吗?是不是换了张脸?你现在瞧着会不会不习惯?”
    这几天,屠嘉荣三天两头的往这边跑,书院放农忙假之后他更是天天待在这里,跟这些侍卫们也是混熟了。
    恰巧云萝从屋里走出来,听到这名侍卫的问话,不由默了下,说:“他只是坏了半张脸,把那伤口去除就够了,换什么脸?你想换一张?”
    对上大小姐格外平静的目光,仿佛他只需稍微犹豫一下就会当真动手给他换一张脸,这名侍卫连忙束手站好,用力的摇了摇头,其他好奇凑过来的侍卫们也纷纷撇开了目光。
    屠嘉荣想象了一下他大哥换了脸之后,左右两边竟然长得不一样,顿时打个冷颤不敢再多想。
    然后他朝云萝作揖道:“多谢您出手相助。”
    屠大太太也从屋里走了出来,闻言亦连忙说道:“卫小姐真是我儿的再造恩人,都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这样的感激云萝接受得毫无压力,也没有洋洋得意,而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嘱咐了之后的注意事项,然后就告诉他们可以离开回家了。
    屠家人亦是没有二话,当天就离开了白水村,却在第二天,屠大老爷带着妻儿亲自上门,并送上了极为丰厚的谢礼。
    云萝没有过多的推辞,而她的收下也让屠家人松了口气。
    此时,稻谷全部收割,今年的第二茬庄稼也都插秧完毕,粮食已有半数归仓,还有一半也陆陆续续的将要晒干了,郑丰谷空闲之余还去帮老两口收割了两天庄稼。
    老屋那边老两口的加上大房的总共也有十多亩庄稼田等着收割,郑丰年和郑文杰虽都放假回来了,但这两个大老爷们干起活来可真是连个半大的孩子都比不上,李氏自来就是个娇气的,倒是郑云兰在家被孙氏磋磨了几年,干活很是利索了。
    即便如此,至少有半数的活计是压在郑大福身上的。
    郑大福年纪大了,身体也没有前几年健壮,很多力气活做起来其实都有些力不从心了,郑丰谷虽不满大哥那一家,却终究是心疼老父亲。
    暗地里,他又向郑大福提了一次,让他们别那么操劳辛苦,他来出钱出粮赡养老两口到老,不过又一次被郑大福给拒绝了。
    老爷子终究还是对长子和长孙抱着非同一般的期望。
    之后的两天,郑丰谷的心情就不大好,时常干着活的时候就突然叹上一口气,还暗搓搓的跟云萝抱怨:“又不是只有你大伯和大哥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云萝特别认同他这句话,“文彬比郑文杰聪明,读书也比他好,明年就要朝秀才冲刺了,可比郑文杰那么多年才好不容易吊车尾的考了个秀才要有前途。”
    郑丰谷忍不住露出了骄傲的神色,随之又很快收了回去,有些讪讪的好似难为情,“也不能这么说,多少人读了一辈子书还连个童生都考不过呢。”
    这么说了之后,郑丰谷的心情也逐渐放开了。
    爹娘偏心长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心甘情愿的要给大儿子大孙子当牛做马,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打又不能打,骂也不晓得该咋骂,就随他们高兴吧。左右有他在的一天,总不会看着他们老来饿死。
    郑丰谷放平了心态,老屋却又闹了起来。
    “云兰说云丹偷了她的东西,姐妹两撕把得可厉害了!”虎头蹲在院子里拿着把小刀正在给兔子剥皮,嘴上说着他刚才过来时顺眼看到的热闹,啧啧出声。
    云萱好奇的问道:“云丹偷了大姐的啥东西?”
    剥皮的动作一顿,虎头翻着眼皮想了想,说:“我也没听很清楚,好像是珠花戒指啥的。”
    文彬正在搅着鸡食,闻言头也不抬的说道:“在奶奶的眼皮子底下过了这么些年,稍微好点的衣裳都落到了小姑的手里,大姐又哪里还会有这种东西?”
    院里的诸人皆都一脸认同,郑云兰虽然先前的十多年过得舒坦,但分家后可是在孙氏的强迫之下一力扛起了几乎所有家务,早已经是一身破衣烂衫,连跟红头绳都落不到手上。
    云萱忽然叹了口气,显然是想起了分家之前她们在老屋过的日子。
    相比较起来,现在真是跟神仙似的。
    云萝靠着墙壁坐在小板凳上躲阴凉,忽然想起了四年前,她因为郑云兰撒谎说首饰被偷而一怒之下暗中转移的那个盒子,那里面似乎藏了当时郑云兰拥有的所有还算值钱的首饰物件,现在是终于被人找到了?
    可喜可贺,总算是重见天日了。
    刘氏蹲在木盆前清理剥皮后的兔子,听着几个孩子的对话,不禁叹了口气,“云兰也是个可怜孩子,以前活得多鲜亮啊,现在却跟朵蔫了的花儿似的,你们大伯和大伯娘也不着急,这都十七了,还连个人家都没有,难道也要跟你们小姑那样……”
    话到这儿忽然不再继续,显然是觉得接下来的不是什么好听话,当着孩子们的面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文彬忽然嗤嗤的笑道:“大伯娘可是看上了袁承表哥呢。”
    刘氏愕然,“这怕是不能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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