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朝潭王施了一礼,一字未说就很快离去,这幽僻角落里就仅余下潭王与她两个人。

    夕阳之光斜斜洒下,被树丛花木挡去大半,恰恰照在他头上的紫金发冠上,灵光跃动。旁边一人高的檀木花架顶上摆着一大盆红菊,修剪成倾斜如瀑的形貌,泻下大片璨红,静静浮动暗香。如此的良辰美景,绮雯的心境却是不解风情,恨不得立时扭头逃窜。

    潭王一步一步绕在她身周踱着,慢声细语道:“我以小姐的故人自居,别来这些时候,一直心有惦念,想来看看小姐过得如何,小姐可别嫌我唐突。”

    “奴婢不敢。”在这情境她的正常反应就该是惶然无措,绮雯就摆出一脸的惶然无措,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心里打起十二分的警醒。

    鉴于这位王爷的司马昭之心,绮雯一直有心探探他的底,见他主动接近,虽说心下惊惶,其实也算正中下怀。反正也不能真逃跑,看看他想干什么再说呗。

    似是被她这自称所触动,潭王目中露出几分爱怜,停步于她面前,徐徐道出四个字:“何必如此?”

    寥寥四字,满满都是无奈、伤叹,和疼惜,连绮雯都听得小心肝颤了几颤。这话补足了便是:好好的侯府千金,纵使命数不济,也尚有过比这更好的出路可选,何必要来受这个苦,甘做他人奴婢?

    再翻译一下就是:早知今日为奴为婢受此委屈,何必当初不来选我呢?

    想要探明对方意图,自是不宜主动出招,而需顺水推舟,再见招拆招。绮雯顿时确定了剧本走向,面露凄婉,抬眼望他道:“奴婢不明白王爷是何意思,奴婢已与过往一刀两断,当不起王爷的关怀。”

    潭王唇角勾起:“那日琢锦的话你定是听见了的,你真当我关怀你,只为不肯服输?”

    “王爷自不会那无聊之人,是奴婢自知福缘浅薄,不配承王爷的好心。”绮雯柳眉轻蹙,说得哀怨婉约,自嘲又自怜,心里却说:你总不会想说你是爱上我了吧?看我像不像能信这种鬼话的人?

    潭王凑近了半步,语调愈发温柔:“你倒说说看,当初口口声声为报答琢锦的恩德而进宫为婢,如今琢锦出嫁,你却未跟去,反而到了御前,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余尺许,绮雯警惕地退了一步,不动声色道:“王爷觉得我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以为我会对今上怀恨在心,伺机报仇?”

    “你当然不是为了报仇,但也不是为什么报恩。”他又不客气地欺近一步,绮雯再想退后却没了退路,他是看准了方向来逼近的,她这一退背后就顶到了树丛,密密实实的扶桑花枝抵在背后,简直是名副其实的“芒刺在背”。

    寻常的人隔着距离看齐头整脸,真凑在眼跟前就细纹雀斑尽显,几乎不堪入目,潭王却不是,人都快闯到眼睛焦距以内了,仍是如玉如琢,无可挑剔,那撩弄人心的眼风更是媚入骨髓。

    绮雯被这眼神晃得眼花,恨然心想:老天爷给了这丫一副绝好的皮囊,还附带赠送了一套勾魂摄魄的好手段,不定祸害了多少良家少女呢。

    悟空,快来收了这妖孽!

    潭王双眼眯成优美的曲线,柔声道:“若说是为了‘生存’二字,留在王府陪我,不是更好?没听说过伴君如伴虎么?二哥的性子你也见识了,你就真不怕会落个尸骨无存?”

    绮雯心念急转,他这到底是想说什么?听起来是想戳穿她为皇帝而进宫的居心,可这神态语气,又明明是在勾引她,这又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放电成习惯了?

    “别当我看不出,”见她满面惊疑,颤着嘴唇说不出话,他微露几分得意,“你选他而不选我,就是看出他对你上了心。你这心气儿可着实够高,鬼主意都打到了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头上,当真不容小觑。”

    绮雯眨巴着眼睛,很快回拢过神来,洞察到:他看出我是冲着皇上才进宫来的,这没有错,不过听这意思,他认定我是看出皇上对我有所动心,才想借皇上上位,是打“鬼主意”,为什么他不认为我是真心看上了皇上呢?

    绮雯很自豪于自己的演技,在皇帝面前她想演也演不上来,更是真心不想演,面对这个锋芒逼人的王爷,她却自如得多,感觉说来就来,当即红了眼眶,继续顺水推舟:“王爷既都明白,何必还要问我?我一个罪臣之女命若飘萍,自是要谋划个出路的。这条路或许险恶,可我已然选了,便不后悔。王爷若看不得我如此耍心机,自去向今上告发我就是了。”

    她说完就猛地踅身而走,想尽快拉开这个危险距离,不料左手腕上一紧,竟被对方攥住了。

    霎时间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竟来动手!拼智力她还有点信心,拼武力却只能认栽。绮雯悚然回身,使使劲想抽回手,却没能做到。

    潭王继续将她抵在灌木跟前,目中波光潋滟,极尽妖娆魅惑,不点自朱的唇上浅笑吟吟,几乎将柔柔暖风吹到了她脸上:“我想说的是,眼下你见到了,他也没那么好应付,焉知下一回你会不会丢了小命。不如我给你个再选一次的机会,前面就是慈清宫,你只消点一点头,我便去与母后说,将你要过来。其余事项,再不需要你操心半点。如何?”

    绮雯这下可再不能顺水推舟了,一边挣扎抽手一边道:“多谢王爷好意,奴婢是自愿留在皇上身边侍奉,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手腕被他稳稳抓着,好似圈进了铁箍,绮雯心里这个后悔,刚才真不该巧言令色对他演戏,这下引蛇出洞成引狼入室了。

    呜呜,君子动口,你丫动个什么手啊?快放开,放开!

    绮雯真想上牙咬他,上脚踹他,却明知行不通,她还没失去理智,这里是慈清宫的地界,他是亲王,来这探望父母是理所当然,在这地界调戏个宫女,根本不算个事。

    她真要反抗拼命,不可能拼得过他,动静闹大了却要落个人前无状的罪名,这又不是她家的后花园,一个做下人的被主家公子拉了手就大呼小叫?惊扰了养病的太上皇更是死路一条,真真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这一慌乱,演技也就打了折扣。看着她眼眸中流露出真切的抵触,绝非简单的少女羞涩,潭王眼中闪着好奇与探究,颇有几分玩味。这丫头当真是特别呢,看来,还得多下一点本钱了。

    “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见?”潭王笑问,“我与他在你眼里就有天地之别?你难道未听说过,这天下险一险儿就到了我手里,其实……现在是在谁手里,也不好说呢。”

    绮雯打了个激灵,愕然望他道:“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潭王轻轻道,眼神更加幽深,“也听明白了。我从没小看过你,你确是寻常女子远比不上的。不然的话,我又怎会如此为你费心?你若有心将这些话说给他听,向他卖个好,也随你。我无可惧怕,该清楚的他心里都清楚,不欠你这一点告密。”

    绮雯心里七上八下,就算你们兄弟彼此心知肚明,干什么说给我听啊?难道你打好了主意,想杀我灭口?

    一声熟悉的系统提示陡然响起,绮雯的心跟着剧烈一震,思路霎时全都乱了。

    北面慈清宫正殿的台基很高,此时正有人迈出了正殿的门,驻足于月台之上。那与这里的距离正在系统所能侦测的十米之内。

    跟前草木稀疏,他们两人无疑清晰暴露在那边的人眼底。

    绮雯冷汗冒了一头,陡然间明白了:他今天整这一出,为的就是拉着她演这出戏给那人看!

    可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前面那些铺垫又是怎么回事?

    看着她骤然变白的仓皇脸色,以眼角余光留意着正殿门口那边的情景,潭王隐隐觉得奇异,她这会儿没理由觉察得到二哥在那边才对,这又是惊惶个什么呢?

    绮雯迅速权衡了一下,打他个耳光还是不敢,只好抬起右手去推他:“王爷请自重!”

    “别动。”潭王敏捷地连她右腕也抓了,轻声道,“这可都是为你好。”

    绮雯一时迷惑,不解他这话是单纯的威胁,还是另有含义。

    正殿前的月台居高临下,花园里的那一幕清晰入目,斜阳之下,花丛之间,俊男美女,几可如画的美妙图景,引发的却是山雨欲来般的恐怖。

    从这角度望过去,根本看不出绮雯那个推搡的动作,也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看得见他们两人相隔极近,似在挽着手互诉衷肠。

    而这时还见潭王松开一只手,从一旁摘了一朵红菊下来,轻轻簪在了绮雯鬓边,又微微探头凑近她,也不知是在她耳边说话,还是吻了她的面颊。

    皇帝再也看不下去,踅身下了台基,大步走进夹道。

    方才进去慈清宫时,他就在外间遇见源瑢出来,笑着向他问起绮雯的近况,声称“那是琢锦一心想要照应的人,若是二哥没有闲暇,小弟情愿代劳。”

    他们兄弟之间多年都未有过正常的闲聊,这一年来更是关系微妙又紧张,总是潭王没话找话而他爱答不理的状态,皇帝听后就根本没走心,又赶上通报母后的宫人出来相请,他就没多搭理源瑢,直接步入正殿。

    此时才知,那竟不是一句闲话。

    把仪仗甩在后面,大步冲在夹道里,他心口越来越凉,头顶却是越来越热,紧紧攥起的手中,指甲几乎戳破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她是钟情于我的,是亲口选了为我进宫来的,不会那么容易倒向源瑢,说不定此事有着误会——心底有着一个声音辩解,却是极度微弱。

    曾经钟情又如何?那是源瑢!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抗拒得住他的主动勾引?更不必说,三天前是我亲口伤了她,亲口想要她走,她就此冷了心,移情别恋,还不是顺理成章?

    原先以为她被源瑢笼络,是错怪她了,怎就没去想过,源瑢只要有心要她,随时都可出手,随时都不算晚呢!下午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准她回来上值是对她的格外开恩呢,何其可笑!

    她那么好,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爱上源瑢的女子都要好上百倍,我看得到,源瑢就看不到么?

    他完全想不明白,三天前还笃定想要送她走呢,真送了她出去,将来她何去何从,是否会被源瑢得去,不是都与他无干了么?何至于此刻便要如此在意?

    已不单单是在意,一发觉自己就要失去她了,而且恰恰是将她输给源瑢,便如被巨大的恐怖盖顶压着,胸口好似被刺了一根冰锥,既寒冷彻骨,又剧痛难忍。整个人简直濒临爆炸,与其说是恨她,恨源瑢,倒不如说更恨自己,当真是无所适从。

    他是外人眼里的暴君,似乎随时蕴着满腔的怒气,动不动就要雷霆震怒。实则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是个极能内敛克制的人,多年以来都未曾有过真心动怒、为情绪左右的时候。

    仅仅在此时此刻,他却情绪乱作一团,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

    集聚起的怒火就像窝在体内的一个恶魔,左冲右突地肆意作恶,不停向他鼓动叫嚣: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反正我早已看得清了,所有好东西都是源瑢的,所有人都是更喜欢源瑢的,包括她在内!那就统统滚去他那里,我不稀罕!

    我,不,稀,罕!

    孤傲得惯了,他是真心想要自己不去稀罕,想要自己无欲则刚,早已没了理智去想,倘若是真的不稀罕,又何须如此愤怒,如此不甘?

    钱元禾小跑着跟在皇帝身后,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唉,今下午爷才刚松了口,这下可是糟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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