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的话差不多说完了,绮雯就跪在那儿等着。他手边两寸多远就是一个砚台,洮河石的,她收拾桌案时搬动过,沉得很,以他的力气抓起砸过来应该不难。

    他是当街杀过人的,现在又被气急了,干得出这事。皇帝亲手砸死一个忤逆犯上的宫女,算个什么大事儿呢?连上《内起居注》的资格都没有,这比传人赐庭杖容易多了。

    皇帝据案而立,面色阴冷如冰,胸口重重起伏,放在案头的左手紧攥成拳,因愠怒而微微颤抖。他根本就没想起过要她死这回事,甚至忘了去怨怪她的无礼,忘了他们之间的身份之差。

    心下愤懑难言,似有个声音想要破空而出——

    你说的都没错,我没什么亏欠你的,根本没必要照顾你怎么想,没必要为了撵你走还去动心眼,你不过是个宫女,罪臣之女,轻如草芥,哪至于要我费这个心?可你怎就不来想想,我不正是因为不想将你看得那么轻贱,才替你着想,要送你出去么?

    早在决定救你开始,我每一步都在为你打算,都是为你好,你怎就不明白!你看看你,为了留下还不惜耍尽花招来将我,被我戳破没退路了,就摆出这副要死要活的脸色与我怄气,怎就不明白,我明明是一片好心啊!

    他也好想如她那般肆意发泄一通,将这些话冲口而出,可却做不到。有生以来都几乎没去对谁掏心掏肺过,早已惯了与所有人都划开界限,他根本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想好的话都窝在心里说不出,真窝囊死了,这会儿简直恨自己远胜过恨她,堵心堵得要命。

    看着她绷着脸跪在那里,两腮咬得紧紧的,也不知是在忍着泪,还是忍着手臂上的疼,他一面生气,一面又隐然心疼,几乎有心将她拉起安慰,真不知如何处置她才好。

    默然瞪了她半晌,只好道:“你先下去吧。”

    这般草草了事,明摆着已经是他让步了,绮雯的火儿却还大着呢,瞄了他一眼道:“主子莫非还未想好是赏毒酒还是赏绫子?”

    “出去!”皇帝忍无可忍地怒喝出来。

    她终于却行出去了,既没再给他撂脸色,也没显得伤心欲绝,走得从容优雅又不失礼数,真真是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派。

    皇帝看着票拟上朱笔写下的一撇,完全想不起之前自己是想写什么字来着,索性将笔掷到了一边。

    “哒”地一声响,竹管狼毫坠落于地,滚出一个扇圆,不动了。

    绮雯头脑昏昏沉沉的,出了御书房穿过明堂时,有意无意缓着脚步,心里隐隐盼着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唤人进来,下令给她个痛快。

    只求不是杖毙,她听说过,那种死法不但难受,还要脱裤子,太过难看,死也死得憋屈。要真判了庭杖,她宁可自己一头撞死。

    原来在穿越文里见过有些前辈比本土女还要谨守古代规制,规规矩矩地逢迎夫主讨生活。绮雯可从来没打算那么委屈自己。死都死过一回了,还要活那么憋屈,那还不如别活了呢!

    她向来坚持与其憋憋屈屈地长命百岁,还不如维持真我的昙花一现。不但宁为玉碎,而且碎还要碎个痛快淋漓。

    再说了,命运如是,不作就不会死,可如果不作也要死,那还不如痛快作一把呢!能把皇帝骂上一顿,这趟古代穿越也算没白来。

    皇帝又如何?不说本就淡薄的等级观念,系统给她的任务就是获取这人的真爱,她更加坚定了要与他平等相待。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步出明堂正门,迎面见到钱元禾手拿青花瓷药瓶等在外头,满面忧虑关切地迎上前对她说了句什么,绮雯依稀听见“皇上也是好心”之类,也没太听进去,只是挺感激他这份善意。毕竟还不是所有人都将她视作一心爬床的贱人。

    迷迷瞪瞪地回了他一句什么,好像还是笑着回的,然后就转身走去。

    好心?她冷笑,好心又有什么用,赶她走就等于是判她的死刑,是不是好心又如何?

    不过,好像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劲……

    绮雯本性还算理智,不是个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的人,迈出内外院之间的垂花门时就有点回过味来了——如果他想送我走是出于好心,那……我一开始又是为什么才生气的啊?

    御书房里,皇帝呆愣愣地坐在椅上,目光旁落。

    朱砂溅洒在金砖上,就像落了几滴血迹,妖冶而肃杀。

    钱元禾与那名小内侍回归原处,探头探脑地不敢吱声。

    “她方才说什么?”皇帝问。她出门后与钱元禾说过话,他依稀听见了声音。

    钱元禾陪着百倍的小心回禀:“回爷的话,绮雯姑娘说,等主子赐死了她,就托奴婢将她下处的碎银子拿来,孝敬师父喝酒。”

    皇帝猛地一把将桌上的奏拟纸笺都撸去了地上,哗啦啦地洒了一片。

    两个内侍都吓了一跳,钱元禾先摆手让那小内侍出去,自己过来一边收拾一边劝道:“爷息怒,您这会儿在气头上,有什么事先别急着定,免得有何失手,将来不好补救。”

    皇帝心口堵得难受,又没法直说,他根本没起降罪她的心思,他从没把自己摆的那么高,所惩治的人都是大奸大恶,从没有因为一点忤逆不敬而降罪过谁,他真正气的都是她的不理解,不领情!

    她怎就气性那么大,不就是听他说了一句难听话吗?那还不是因为她耍心眼算计他在先?虽说……她是好心,是帮了他的忙,可是,他也不是坏心啊!她何至于就要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架势来?

    就好像要她出去便是要她死似的。

    钱元禾将拾起的奏章叠好一摞放回桌案边,觑着他的神色道:“爷您想,今日这事也有好处,至少能看出绮雯姑娘不是三王爷派来的细作了。”

    皇帝有些回不过神:“你说什么?”

    钱元禾道:“您想啊,一个细作,怎有胆量豁出性命顶撞您呢?”

    仿若一道亮光闪过,皇帝猛然意识到,虽然之前自以为已经不再计较她是不是细作这回事,其实心底还是不自觉地保留着这个芥蒂。若非有这个猜忌横亘在自己与她之间,自己也不会这么执着想要撇开她,不会下意识地去拿恶意揣测她,不会一觉察到她耍小聪明,就那么气愤难捱。

    是啊,一个细作,能有胆量如此对他么?既然不是细作……

    如果她不是奸细,是真的因为钟情于他,才情愿留下做个宫女,根本不知道关源瑢什么事,见到他的冷漠抵触,自然只会以为自己被他轻视,规规矩矩伺候了他这么多天,就是抱着一线希望能被他容许留下。对他说起银子的事,也是为帮他的忙罢了。

    人家也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孩,是有自尊有脾性的人,却被他当面斥作“赖着不走”,可不就是直戳心窝的打击?他还要怪人家反应过度么?

    皇帝低头扶额,无声喟叹。

    如此说来,还是自己错了,那又该如何呢?难道,是该将她叫回来,解释个清楚?甚至……向她说几句好话,赔个礼?

    想到刚才绮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就不免心虚,这要是主动服软,再被她多刺儿上几句,他这九五之尊的面子往哪儿搁呢?

    他不想把他们视作主仆,可他们确实还是主仆,规矩太乱套了,好像也不对劲。

    罢了,先等她消消气再说吧。

    事情怎就闹到这个地步呢?皇帝越想越憋屈,原本自己是好心来着,现在却闹到要考虑去向她赔礼的境地,真就像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注定这辈子要还似的……

    绮雯驻足于垂花门外,一样是头脑降下了温度。默念了一句:系统,查询男主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

    因觉得随时随地都听见系统提示太分神,她就选择了平时自行查询好感度的模式,只有出现危机的时刻才让系统主动提示。

    系统:叮!男主因新奇、感动、内疚等多种情绪而对你好感度+11,好感度累计为38。

    顿时怒气和委屈飞走了一大半。

    回想刚才那一瞬,心里满满想的都是宁可死在他手里,也不要被送出宫去,明明就是默认,真要惹得他亲手杀了自己,定会惹他后悔怜惜,对他也是种报复——换而言之,自己明明还在确信他是爱着她的啊!

    刚才气急时都已不信了系统数据,可眼看着他以皇帝之尊挨了她一通骂都没降罪,还能有什么解释?

    他想要她走,看来真是为她好的,那一句话都是不忿于她的花招,气急而发,倒是她想多了。

    这一想明白,爱意立时全面反扑,把怒气赶得影儿都不见了。绮雯抱了头,羞愧内疚得无地自容。天啊,我怎就那么二,那么容易想左了,那么轻易就对着他不留情面地发泄啊!

    人家可是皇上,甭管是不是好心办坏事吧,终归是在好心替我打算啊,我不领情不感激也就罢了,怎还把人家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啊!

    应该马上去找他赔礼道歉!

    系统:叮叮!系统建议玩家慎重选择,忍耐一时,给男主一个情绪缓冲期,可能也不错哦!

    系统还很少这么具体地给出建议。

    绮雯冷静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不管好意歹意,皇帝想要送她走是真的,可见他根本没准备好正视对她的感情,还有心故意逃避,说白了,不是她在作,而是皇帝在作。

    没错,就是他在作!

    情绪就此调整完毕。绮雯转回头望向正殿,切齿腹诽:你个傲娇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别扭受!说点真话你会死啊!

    既然是他在作,趁这机会抻抻他,或许也好。现在去赔礼,即便他不怪罪,又能说什么?难道还继续要送她走么?那样她可就没话可推辞了。

    绮雯扭头走了,一路默默做着自我批评:赵绮雯,好好收一收你这臭脾气吧,现在哪是与他任性吵架的时候,这里哪是能使性子的地点,为争一口闲气把命丢了,可就冤死了。

    唉,不管怎样,一场架吵出这么多好感度,也值了。至少能证明,他真是挺爱我的啊。

    系统:叮!玩家因歉疚、窃喜、思春等复杂情绪而对男主好感度+11,好感度累计为36,与男主好感度仅相差2点,请留意。

    ……shit!

    掌灯时分已过了,司礼监值房明间里烛光摇曳,王智刚吃了饭,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捏着根牙签剔牙,左手里咯朗朗地盘着一对核桃。

    钱元禾打发走了收拾碗盘的小中官,看准了里外都没闲人,掩上门,回来王智旁边问:“刚没来得及问,依师父您看,这事儿咱们能怎么处置?”

    王智吐掉剔下的渣滓,唇角撇出一丝笑:“你都说了,事后那两人就没事了,那就是真没事,咱们还管处置什么?”

    当时王智不当值,那两人吵了些什么钱元禾在外面也没听清,他很纳闷,本来爷差他去拿膏子那会儿看着还挺好的,他还想着说不定这绮雯姑娘就快进位份成主子了呢,哪知道没一刻钟过去,人就叫爷给吼出来了,还要死要活的。

    最奇怪的是,事过之后,皇帝再没发什么脾气,也没对此事吩咐什么,就像揭过不计了。而两个多时辰之后,绮雯趁着钱元禾下值的时候摸回来,红着脸向他打听,主子气消的怎么样了,适不适宜她去赔罪,钱元禾因拿不准,还是劝她回去了,也没有向皇帝提。

    钱元禾百思不得其解,事儿闹得响动那么大,怎地过后两人又这么快就消停了呢?

    “你办得挺好,就是不该让绮雯姑娘那么快去赔罪,咱们爷这就是作,抻抻他才好。”王智转着眼珠留意了下门口窗口,小声说道,“哼,能抻到他去找人家赔罪,才是最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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