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硕大的马蹄迎面而来,好似大印猛地盖上姒瑾面门。姒瑾抬头看着,就在快要踩上她的刹那,这马蹄一缩一转落上石阶。马上人没坐稳,一个踉跄翻下马背,摔在了姒瑾裙底下。

    姒瑾低头看去,那人抬头看来。四目交错,他目定神慑,呆呆地望了许久,都忘记起身。

    姒瑾面色如常,目光从他身上粗扫而过,随后提裙拾阶,钻入小轿。

    这一时半会儿有些尴尬,若是平时,谢楠早就恼了,此刻他却傻笑起来,一咕噜爬起身,拍拍身上的泥灰,而后转身朝小轿拱手鞠礼。

    “这位姑娘,你没……”

    话还没说完,轿夫抬起轿子走了,谢楠傻站在原处,无风自寒。

    “二哥,你没事吧?”

    谢桦小跑过来,忙不迭地伸手扶他。

    谢楠摇头摆手,直笑着道:“没事,没事。”

    说罢,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青鬃马旁,摸摸他的头,夸赞道:“果真是匹好马,真是没叫我白疼你,等会儿回去给你加菜。”

    青鬃马嘶叫一声,扭过头跺跺蹄。谢楠觉得不对劲,往后看,只见马屁股上有道口子在渗血。

    “哎呀呀,心肝你这是疼了吧?何时划了这么个道口子,我竟然没察觉。你且忍一下,到了茶肆找位师傅替你上药。”

    语毕,谢楠翻身上马,旋了个圈朝他弟弟笑道:“咱们等会儿听书,先跟我走。”

    谢楠畅笑,缰绳一提,尾随小轿而去。

    这鲜衣怒马,不羁于凡尘,谢桦望着不禁有些羡慕。他缓了会儿神,平复乱狂心绪,而后擦干净马鞭,将其卷成圈儿放进马兜,接着上了马。

    谢楠跟着姒瑾的小轿来到一处名不见经传的道观,此庙前殿供奉道家三清,后殿供奉阎王爷。他下马见姒瑾去了后殿,就迫不及待地追过去,装模作样往阎君像前一跪。谢桦踮起脚拔颈望,他不敢象哥哥这般放肆,于是就买了香烛纸钱,先拜祭庙中神灵。

    后殿中,谢楠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貌似恭敬,冷不丁地,他又向姒瑾瞥去。云鬓雪肌、腮若粉桃,侧影如玉雕,五官都长得恰到好处。谢楠心里飘飘然,两眼顺着她的鹅颈香肩再往下扫,翠色裙下是双金莲,看来还不及他一双手大。

    谢楠看得入神,那金莲一动,他的心便跟着一颤,随后他忙不迭地收回双眼,正儿八经地做出拜神状。

    姒瑾叩拜完毕,起身上了三炷香,她像是没看到他,径直离去。

    这美人冷情得不像常人,谢楠犹如踢到块硬石头,从脚疼到头。他怕人走远,立马起身追去,没想脚跪得有些麻,迈步就是趔趄,整个人“卟嗵”往地下跪,待缓神,庙前的轿子已经走了。

    “二哥,我们该走了吧。”

    谢桦把两匹马牵了过来,笑得极为灿烂。刚才他就在这儿与姒瑾打了个照面,她似乎记得他,眼睛稍稍一顿。

    谢楠仍盯着那顶小轿,轿子走远,他这才收到目光,侧首对谢桦笑道:“你要有二嫂了。”

    谢桦听后脸色一沉,低头咬起唇。谢楠没在意,持起马鞭翻身上马,朗声说道:“傻愣着干嘛?快些上马啊,咱们还要去听书。”

    谢桦点头应声,乖顺地骑上马。

    到了茶肆,掌柜小二殷勤迎上,众星拱月似地将谢家二公子拥至雅座,上好茶端好点,又叫来两个模样伶俐的歌女坐陪。

    谢楠喜好风月,先前还说要娶“二嫂”,眼下就开始左拥右抱。

    谢桦坐在其对座,拨弄着手里的瓜子仁,心不在焉。《包拯审案》说到一半,他忽然起身道:“二哥,我有事,得先走了。”

    谢楠醉于温柔乡,听到这话茫然地抬起头。“这么快就走了?那路上小心点。”

    “好的,二哥请放心,小弟告辞。”

    说罢,谢楠鞠礼,疾步离开茶肆,上马去了崔府。

    此时,姒瑾刚回府没多久,披肩还未褪下,白鹦哥就扇着翅膀飞来了。他立上窗前细枝,歪起头,眨巴几下黄豆眼问:“你去哪儿了?”

    姒瑾不冷不热地回他:“晴娘不见了,我去找阎君禀明。”

    “阎君怎么说?”

    “一月为限。”

    “一月?这么久?我还以为他会发火呢。”说着,白鹦哥两爪抓着细枝荡了个漂亮的圈,得意洋洋地幸灾乐祸。

    姒瑾剜他一眼,不再多话。她打算在这在五日里找回晴娘,到时再与阎君说说情,说不定阎君不会怪罪于她,她照样能离开这牢笼。

    想到此处,姒瑾不由舒了口气,可天底下这么大,她该到哪里找晴娘?

    崔钰像是看出她的难处,很好心地提点她,道:“之前我与她聊过几句,她曾在金华悦来酒楼帮工,说金陵找亲戚,不过我倒觉得她是去找奸夫,那奸夫应该姓谢……”

    姒瑾眼神一凛,厉声问:“你和晴娘聊过话了?”

    嗯?崔钰顿时噤若寒蝉,像块愣木头立在枝头上,过了会儿,他觉得姒瑾脸色有些难看,立马调头飞走了。

    这次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忘了引魂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与客人多话。

    身为引魂使,不该与客闲话,聊得就多,客人容易想起前尘往世,怨念、情念、欲念皆会成为执念。若放下了还好,七日一过,渡船过忘川;若是放不下,迷魂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他怎么没想到这上面去!

    崔钰使劲吃奶的力气往外逃,可快不过姒瑾的索魂鞭,他的双翅被鞭缠住了,一下子从半空摔落在地,还没缓神就惊觉有股杀气,他转过头见一双细手伸了过来,一左一右抓住他的鸟腿。

    “呱”地一声叫,崔钰落入姒瑾掌心,被她狠狠地撸去一层毛。

    “放手毒妇!疼死个人了!”

    崔钰扑扇起双翅,奋力挣扎,白毛如雪洋洋洒洒,可惜挣扎无用,转眼他就成了白条鹦哥,只剩顶上一簇翘起来的黄毛。

    这回,姒瑾痛快了,拍拍手指上沾的细绒,“咻”地把他头顶最后一根毛拔走了。

    “晴娘的事你去收拾。”

    说罢,姒瑾转身离去,白鹦哥夹紧双腿,把光滑滑的翅膀往前挪,气愤地骂咧道:“心狠手辣的毒妇!”

    姒瑾充耳不闻,细掂着长羽去了引魂斋。到了晴娘所住的单间,那里已人去楼空,打开窗外往看,一片白雾迷茫,真不知道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三界五行,找一抹逃离的魂,岂是容易之事?忽然之间,姒瑾觉得毛拔得少了,应该把崔钰的皮一块儿剥下来才对。

    兴许崔钰猜到姒瑾想剥他的皮,故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有客来访,旭初找不到他,只得找上姒瑾,说谢家三公子求见。

    “不见。”

    姒瑾不假思索回绝道,一转念,忽然想起崔钰刚刚提过“奸夫姓谢”,于是她又改口说:“慢,让他去翡翠堂等。”

    旭初略微迟疑,过了会儿他僵硬回首,卑微地躬身道是。

    谢桦在翡翠堂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有人来了,他以为是崔钰,没想到会是姒瑾。

    谢桦一阵手忙脚乱,差点打翻茶盏,他匆促起身,毕恭毕敬施一大礼:“不知是姑娘,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谢桦声若蚊蝇,头压得老低。姒瑾看着他,面色如常。

    “谢公子多礼了。家兄不在,让您白跑两次实在过意不去。今早谢公子送来的礼我已收到,如今额处已无大碍,有劳您费心。”

    “哪里的话,上次伤到姑娘我心难安,若真是留疤,谢某担待不起。”

    语毕,谢桦直起身,一双眸炯炯有神,他朝姒瑾莞尔而笑,无意间露出几分羞涩。

    姒瑾还他莞尔,而后请他入座且吩咐月清添茶。

    头一遭,她离得这般近,谢桦悄悄地多看了几眼,越发觉得好看,只是她的唇有点红,好似滴在雪中的鲜血,红得过于触目。

    她嫁过人。谢桦脑中突然浮出这四个字,炯炯星眸一下子阴郁了。

    姒瑾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她浅抿两口香片,直言不讳道:“早些时候,我好像见过你,就在我家门前。”

    谢桦一听,立马坐正,拱手低头道:“正是,还让姑娘受了惊吓,都是我的罪过。”

    “撞我的又不是你,何来罪过?”

    谢桦语塞,他不能说自己弄巧成拙,险些伤了她,思忖片刻,只道:“没能拦住我二哥,是我的过错。”

    “那人是你二哥?”姒瑾反问,眉间浮起些许不悦。谢桦见状为难地蹙眉,低声道:“我二哥向来风流不羁,若今天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宽宏大量。”

    话落,翡翠堂内起了一阵阴风。谢桦忽然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姒瑾连忙让月清端来暖炉,再点上一柱檀香。过了会儿,谢桦冰冷的手脚又暖和起来。姒瑾借机转了话锋,道:“春寒最是难熬,没想金陵也这么冷。”

    “其实还好,只是今年春来得晚,要比前几年冷。姑娘刚来,兴许还不习惯。”

    姒瑾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千。谢桦心弦微颤,又忍不住低头掩住羞色,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

    这老实巴交的孩子倒有几分讨人喜欢,姒瑾都不忍心欺负他,她本想问晴娘的事,思忖了会儿暂且作罢,只道:“今日让谢公子费心了,待家兄回来,我会转告。”

    谢桦听后忙道:“哪里的话,姑娘实在客气了。”

    说着,他环首四顾,翡翠堂里除了他们只有一个丫鬟,真有几分孤男寡女的意思。他有些不自在了,细细思量之后,起身恭敬揖礼。

    “今日谢某冒昧来访,还忘姑娘见谅。既然崔兄不在,谢某不便久留,多谢姑娘款待,就此告辞。”

    姒瑾没挽留,亲自送他出门。谢桦不由高兴起来,垂眸浅笑时,七分青涩三分腼腆。到了门处,他不忘揖礼道谢,且道:“姑娘留步。”

    姒瑾欠身回礼,待谢桦走后,她恢复了冰冷常色,缓步回到翡翠堂。

    翡翠堂内,炭炉正烧得火热,可与外头相比,堂里冷如冰窑。姒瑾抬头,对这空旷无人之处轻声说道:“晴娘,你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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