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甜身上,尤其是光头,抖着脚一脸得瑟地看她,就等着她尴尬出丑。

    然而宋甜一点窘迫都没有,她包里有一张地图,陶瓷公园在正中,东面是神六山,南面是西九州自动车道,西面是幕头山,北面是黑发山。她举着地图说:“这附近没别的景点,玩别的要先坐车一小时原路返回,时间上恐怕不充裕。”

    光头懵了下,一把夺过地图,“我就不信了还!”

    地图上的标注都是日文,有些是繁体字,有些是鬼画符,光头看得一知半解。于是抖了抖地图展示到老吴眼皮子底下,说:“你看看。”

    老吴一眼没看,拿手背把地图推回去,“不用看了,导游妹妹这点还是很值得信赖的。这件事其实很好办,无非是做个选择——是要留这购物呢,还是坐一小时车换个地方呢。”

    老吴往台阶上走了两步,再蓦一转身,好像起义军头领一样望着其他人,“我看咱们还是民主点,搞个投票,决定要留这还是换地方,少数服从多数。各位看这样行不行?”

    下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议论着,但就是没人出声当这个出头鸟。

    光头在一旁等得着急,率先扯着嗓子喊:“我要换地方!同意我的举手!”

    人群后方举起几只手,光头一看,笑了:“行!你们几个,老吴平日没白对你们好哇!其他人呢?怎么不举手?”

    老吴对光头说:“诶——你别强迫人家,这样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这事得自己给自己做主,看大家伙是想花钱买东西呢还是再好好挑个地——时间可能紧了点,但自己挑地方总归是放心的,咱不差钱,但钱得花得值。各位说是不是啊?”

    光头第一个喊是,老吴那几个同伴个个中气足,喊个“是”把自己脸憋成熟虾了。这么气震山河一吆喝,又稀稀拉拉举起几只手。

    璐璐吓了一跳,把脸埋妈妈肚子上。旗袍女安抚地摸了几下璐璐脑袋,让她先站一边,自己穿过人群到宋甜边上,说:“导游,我看还是换地方吧。刚才坐车过来,他们几个骂了一路了,听得我都烦了。”

    宋甜工作的旅行社规定很死,像她这样的导游,底薪1400,出团一天200,这次带团六天五晚,只要不被游客投诉,能到手将近1200,要是被投诉了,导服费全扣,也就是说这趟算白跑。

    宋甜不怕别的,就怕老吴这伙人投诉她。她如今是砧板上的鱼肉,恐怕是玩不过老吴他们的。

    “行,那我们举手表决,超过半数就换个地方。”

    宋甜匆匆一扫,举手的人占大多数。有几个没举的,被光头瞪了几眼,居然也举起来了。

    “很好很好,看来要全票通过了呢!”光头得意洋洋地说。

    前面某个角落有人吹了声口哨,一手插兜里,一手像刮雨器一样摇了几下,“还有老子呢。”

    光头一回头,秦朝阳靠着根电线杆子,刚好把另一只手也塞进裤兜里。

    “你一个人不举手顶啥用呀?”

    宋甜说:“那走吧。”

    人群三三两两地走向大巴,宋甜垫后,秦朝阳快她两步,说:“以前不是挺能唬人?瞧瞧现在,面团啊?随便就给人掐了。”

    宋甜看着他背后,“识时务者为俊杰,硬留他们下来没意思,憋一肚子气有心情买东西吗?”

    秦朝阳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看主要还是现在你有证了,怕被投诉吧?”

    宋甜说:“依他意思换地方了,不会投诉我的。”

    “那可说不准,老吴这人黑着呢,要弄你直接来阴的。”

    大巴上的一小时,众人经过商议,决定去最近的小吃街逛一圈。

    黄昏的余晖中,宋甜和众人约定时间在停车场集合,接着就是自由行动。人群一旦四散开,就仿佛融入了这个地方。

    这条老街充满了日本独特的气息,沿途可听日本人的叫卖声,偶尔有中国人的讲话声。此时此刻,于宋甜而言,是难得的放松。

    很多人以为导游这个职业幸福,是因为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导游能够走遍天下。然而谁又真正设身处地地考虑过,当一个人要带领20人、30人,甚至50人旅行,并照顾他们衣食住行的时候,根本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欣赏和感受风景了。

    而此时——

    地平线上有半轮太阳,像颗鸭蛋黄,再过没多久,它就要被吞掉了。宋甜抓紧时间,找了一家寿司店,点了一碟细卷。

    第一筷子还没下嘴,手机响了。秦朝阳问她:“在吃啥?”

    宋甜说:“没吃啥。”

    秦朝阳说:“没吃啥是吃啥?”

    宋甜不想说实话,就怕她一说真的,秦朝阳就找过来了,于是随口胡说:“还没吃,在看呢。”

    “哦。”秦朝阳不知怎地忽然笑了,宋甜一筷子塞嘴里,细卷咬了一半,就听他说,“你回头。”

    宋甜一回头,秦朝阳手机还贴在耳边,另一手举着玻璃杯冲她晃了晃,杯底的生蛋来回撞了几下。

    “敬你。”

    “同一家店还打什么手机……”被抓个现行,她倒是一点也不害臊,看他那边吞生蛋,说,“这么大颗也不怕噎死。”

    宋甜直接挂了手机。

    邮轮18点离港,所有人准时回到了船上。

    宋甜在长崎吃得多,回邮轮后没再吃晚餐,直接回了房间。手机自动关机在床上充电,她像个铁饼一头扎进床里。

    旅行接近尾声,剩下的活相对轻松。宋甜稍微整理了下接下来的工作思路,确保万无一失。

    旅行社规定导游出团要写工作日志,宋甜的工作日志都记在一本黑色硬皮笔记本上。她把笔记本摊在床上,趴着划上最后一个标点。

    做完这项工作后,她翻了个身,头枕在笔记本上,躺着伸了个懒腰。这几天她很累,现在脑子一松,困得眼皮子直打架。

    迷迷糊糊时,仿佛听见敲门声。她以为那是梦,转身继续睡。直到门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宋甜下床开门,是她团里的游客,急得说话有点结巴:“你你你去看一下老吴!”

    老吴的房间在另外的楼层,宋甜到的时候,他没在房间里。喊她过来的那个人把她带到另一间房里,老吴和光头都在那里。

    光头捂着肚子躺在床上,冒了一脸的汗。老吴脸色也不好,但没光头看起来那么吓人。

    不久前,他俩不约而同开始腹泻,厕所跑了好几趟,都快拉虚脱了。大概是在小吃街吃坏肚子了。

    宋甜问:“吃止泻药了没?”

    “没,已经叫人去买了……怎么搞的,到现在还不回来!”

    光头表情痛苦地踢了被子一脚,恨恨地骂:“那个傻逼,出事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有事求他了,成王八羔子了!”

    老吴靠着墙坐,手撑着脸,听声音还是稳的:“别乱动了你,别把屎给动出来。”

    光头哀嚎:“我不动屎也得出来!”

    宋甜在一旁听:“……”

    这时候,光头看见宋甜了,宋甜淡淡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一肚子都是屎!”

    宋甜:“……”

    “我说,你带我们去的什么脏不啦叽的小吃街?”光头哎哟了两声,抱着肚子坐起来,“你看看我,看看老吴,两个大男人被你祸害成啥模样了都!”

    宋甜说:“你们吃什么了?”

    光头报了一大串小吃名,老吴打断说:“可能是刺身吃多了吧。”

    光头说:“那玩意儿生的,谁知道干不干净!导游,你这也太不负责了!带我们吃不干净的!”

    宋甜笑了笑,“这事不能怪我吧?”

    “不怪你怪谁啊?哎哟我操疼死爷爷了!”

    宋甜:“……”

    等药期间,光头又跑了两次厕所,老吴听着抽水马桶声直拧眉毛,和旁边人说:“你去外面看看,药怎么还没回来。”

    那人立刻跑出去,光头从厕所里出来,走得像得了痔疮似的,“老吴……哎哟,疼。我说,下次出来必须带上老婆啊。没个女人整行李,各个不带药!”

    宋甜看着光头太空漫步一样躺回床上,平日那么糙一人现在缩成虾米似的。这事的确不能怪她身上,但思来想去,好像和她也有那么点关联。

    宋甜出团随身带常用药品,其中当然包括止泻药。但所有旅行社几乎都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身为导游,是不允许给游客药的。主要是怕给药后再出了事说不清楚,这是保护导游的一项规定。

    这念头在宋甜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就跑回去取药了。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虚弱不堪的光头和老吴,光头眼珠子转了转,说:“都走了?也不给咱留下个端茶倒水的?那导游说是回去取药,老吴,你说,她不会趁机逃了吧?”

    老吴说:“都在船上,能逃哪去?”

    “就不管我们了呗。”

    五分钟后,宋甜拿着药去找光头和老吴。半途上,忽然想起丽姐的话了。

    丽姐常说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宋甜就笑笑,丽姐叹口气,骂她吃力不讨好。旅行社里有丽姐管着,但一出了旅行社,没人拦着她,指不定怎么狗拿耗子。

    这么想着,一晃眼,宋甜就到光头门口了。

    她前脚朝里面一迈,后脚没跟上,被人手臂拦腰上,抱大米一样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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