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保安队的大门是玻璃的,关起来也能看见外面。暴雨密密麻麻地砸在地上,隔着门也能听见磅礴的声音。

    “怎么还不停?”宋甜说。

    秦朝阳瞥眼,“急什么,茶都没上来。”

    宋甜觉得好笑,“你是来喝茶的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徐冰出事了怎么办?”

    秦朝阳没想过,于是现在想了一下,然后说:“能出什么事?淋雨?我也淋了。”

    宋甜看了眼腕表说:“现在是下午4点,冬天的山里5点就天黑了。雨天山路本来就不好走,徐冰那样子,根本走不快。”

    “那又如何?”秦朝阳又开始抖脚。

    宋甜说:“这山里有狼。狼可不管雨天还是山路,跑得可快了。”

    “……”秦朝阳背一挺,把脚放下来,看着宋甜背后的大雨滂沱,低低地骂了一声,“操。”

    大雨一直下,风一直刮,窗户紧闭却还在微微扇动着,玻璃门的内侧蒙上了薄薄的水雾,而保安队最里面的房里传来男人们的打牌声,输了的人有惩罚,他们在大声地笑。宋甜和秦朝阳所在的大厅就像是连接了这对立两头的中间纽带,紧绷着,沉默着。

    小保安在等电热水壶里的水烧开,或许是觉得此时过于安静,扭着脖子回头说:“水快开了啊,你们先等等。”

    电热水壶嗡嗡嗡的,秦朝阳的手机也嗡嗡嗡的。他掏出来一看,两条眉毛快皱成一条了。

    “喂?”

    宋甜手插在衣服兜里取暖,听见声音去看秦朝阳。他板着脸,一副谁欠了他几百万的样子。

    给他打电话的是他班主任王老师,周日下午学生要回校上课,结果全班有三个人没到,一个秦朝阳,一个王小春,还有一个居然是徐冰。

    来景区前,秦朝阳和王小春已经计算好了,周五出来,玩两天,周日下午刚好回校。结果中间耽搁了,今天周日了还困在景区出不去。

    王老师已经给王小春和徐冰家长打过电话了,特别是徐冰,在班里成绩能排进前二十,上个二本没问题。平时乖巧文静,王老师还挺喜欢这个女学生的,高三了,总希望她能加把劲,拼一拼,说不定能上重点。

    结果——居然跟秦朝阳这种人玩在一起。

    秦朝阳这类学生,王老师已经不打算管了,在学校他爱干嘛干嘛,只要不打扰别的同学就行。

    学校曾经叫学生在通讯录上留下家长的联系方式,秦朝阳在上面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王老师曾打过一次,被秦朝阳戏弄了半天才觉出不对劲,叫他换上家长的手机号,他换了,但后来打过去,依旧是秦朝阳的。为了戏弄老师,秦朝阳居然弄了4、5个手机号。

    后来,王老师再没给秦朝阳家里打电话。他相信,孩子怎么样,做家长的肯定心里清楚。秦朝阳都皮成这样了,家长还无动于衷,那这个学生就是没救了,光老师着急上火根本没用。

    今天,王老师给秦朝阳打电话,是为了徐冰。不知为何,徐冰的手机一直不通,从同学那里得知她周末是跟秦朝阳一伙人出去玩的,就直接把电话打到秦朝阳手机上了。

    王老师又急又气,徐冰家长也是又急又气,都跑到他办公室来了,眼睁睁地看王老师跟手机另一头发大火。

    秦朝阳一接起电话,就觉得耳朵要被喊聋了。他跟班主任命里犯冲,哪哪儿不对付,说话的口气很不好。

    王老师说:“你跟老师说话就这态度?!”

    “那用什么态度?”秦朝阳吊儿郎当地笑,“难不成老王你还指望我跟别的人一样抱你臭脚?”

    “你——”

    “我什么我,老子就是不愿意跟那群拍你马屁的同流合污!”

    王老师气得直捋胸口,“好好好,随便你!我打你电话就是想问你,徐冰呢?”

    秦朝阳收起笑,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把女同学带出去玩,你说不知道?”

    秦朝阳不耐烦极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王老师气得够呛,“书不好好读,课不好好上,小小年纪就把女同学带出去过夜,我教书这么多年,就没碰见过你这么垃圾的学生!”

    秦朝阳突然站起来,看了宋甜一眼,好像是怕她听到,快步走到其他地方去。然而王老师最后几句话几乎是用吼的,保安队的大厅就这么大,不管走到哪,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显然,秦朝阳走了几步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没挂电话,把所有难听话都听进去了。

    宋甜看见他的背越来越僵硬,等他挂了电话转过来时,那张脸臭得不行。

    秦朝阳和宋甜的目光有短暂的交接,一瞬间,宋甜就明白了秦朝阳的意图,他一走过来,她就抓住他手臂,说:“干什么去?”

    “找徐冰。”

    宋甜皱眉:“还在下大雨。”

    秦朝阳说:“不是有狼?徐冰是好学生,可千万别因为我毁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了。”

    宋甜冷冷睨着他:“被人骂成傻逼你就真把自己当傻逼?”

    霎时间,秦朝阳的目光锋利起来,他定定看着宋甜,后槽牙咬得很用力。宋甜淡淡回视他,“你不是看人很准?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良久,他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很难受,觉得羞愤,一股脑负面的情绪堆积着,让他的脑子一下就乱套了。宋甜的眼神是那么直接和冰冷,他感觉自己就像扒光了衣服赤/裸着站在她的面前。

    他认输了。

    “我是垃圾。”他扯着嘴角说。

    电热水壶呜地叫了一声,水烧开了。小保安急忙把插头拔掉,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两人。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大厅里的安静快要把人紧张死。

    这时,秦朝阳的脚动了动,他直接推开门闯进雨里。

    宋甜的肩膀一下子垮下来,她的脸也臭得不行,看得角落里的小保安抖着声音问:“没事吧你?”

    “你这有没有雨衣?”

    小保安一愣,随即点头:“有啊。”

    “给我。”

    小保安明白她这是要去把人追回来,可外面这么大雨,无论是撑伞或者是穿雨衣都根本没用。但是看着宋甜那张阎王脸,小保安的手自动去拿雨衣,自动递了过去。

    哗啦——门一开,风雨如注,宋甜跑进雨里,跟着秦朝阳的泥脚印走。没多时,茫茫视野里就显出秦朝阳宽大的轮廓。

    宋甜高喊秦朝阳的名字,但风雨令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秦朝阳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不想回头面对宋甜,可也不大愿意再往前走。他的内心很犹豫,好像一下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怂蛋。

    宋甜绕到他的前面,风吹掉了她的雨衣帽子,绑马尾辫的发绳松了,马尾垮下来,耳边的碎发贴在两颊上,她整个人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有意思吗?”宋甜扬着脸说。

    秦朝阳动动唇:“什么。”

    “我问你,这样有意思吗?”

    秦朝阳没有回答,他的睫毛很长,被大雨冲刷仿佛变得很重,这样他就有了借口把眼垂下。他不敢直视宋甜的眼睛。

    宋甜扶在他手臂上,字字清楚地说:“看着我。”

    秦朝阳看了看她,但很快又把视线躲开了。

    “看着我。”她重复。

    秦朝阳还是不敢看她,他头低着,视野中是宋甜的运动鞋,又湿又脏,看得他一阵烦躁。

    “你让开。”他说。

    宋甜没让,他不耐地啧了一声,随便就甩开她的手,从她身边绕过去。

    他向前走,但没有目标。

    宋甜说:“你非要和我对着干吗?”

    秦朝阳没有说话,步子越走越大。

    宋甜没动,眼帘中是他硬邦邦的背影,宽大、脆弱,仿佛一块橡皮泥,遇到巧手,就能捏出壮观的背脊。

    蓦然间,宋甜的眼眶红了。她飞快地往前跑,腿一伸,把秦朝阳绊倒了。地滑,秦朝阳一跪下去,还没爬起来,屁股就被宋甜狠踹了一脚,他往地上一扑,狗吃/屎。

    宋甜不给他起身的机会,往前猛跳,把他坐进泥里去,再将他双手往后一锁,死死摁住。

    “操,你他妈骑马?”

    宋甜捶了他后脑勺一下,他脸就埋泥里去,吃了一嘴泥。他呸呸吐了好几口,宋甜单手揪他头发,把他脑袋抓起来,说:“荒山野岭,信不信我把你宰了?”

    秦朝阳小鸡啄米地点头:“我信,我信!”

    但转念一想,他说:“不过你刀在我这,怎么宰?”

    话音落,秦朝阳猛地一扭,愣是拼蛮力翻了个身。宋甜没坐稳,差点从他身上掉下去。他眼疾手快抓她腰上,说:“你倒是骑稳啊。”

    宋甜压低身体,手臂压在他脖子上,“刀呢?”

    “你觉得我能告诉你?”

    宋甜盯住他,他湿润的眼睛又闪躲起来。宋甜手扶住他两颊,逼他看着自己。

    “你在害怕什么?”宋甜说。

    秦朝阳说:“老子没什么怕的。”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

    “……”

    秦朝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天在下雨,宋甜的脸也在下雨,他已经不知道落在他脸上的雨到底是来自于天还是来自于宋甜。

    宋甜的眼睛太亮了,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她看透了——看透那重重包裹下,他糟糕的外皮和腐烂的心。

    “你别管我。”秦朝阳说。

    “你是不是觉得没人治得了你?”宋甜嗤了一声,说,“你这种人,就是欠管教。”

    “是,我就是没人管,没人教。”秦朝阳嘲讽地勾勾嘴角,“怎么,你要管教我咯?”

    “我管不了你。”

    “是,你也没资格管我。”

    宋甜的背软了软,她看秦朝阳的眼神也软了软。他张狂、桀骜、难驯服,活得肆意又浑噩,被人骂一句就要还口,被人打一下就要还手。因为他还小,还没成型,不懂得忍耐,碰一下就爆炸。

    但他依旧是幸福的,有完美的父母,完整的家庭,生活无忧,不需要为钱的事发愁。

    “你知道吗——”宋甜说,“你就是太幸福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的,可是你还是不珍惜,也假装看不见。”

    秦朝阳抿着嘴,“我拥有什么?”

    宋甜没理他,继续说:“你就是一块石头,全是棱角,根本没有人愿意靠近你。”

    “照你这么说,我没救了。”他没什么表情地笑了一下。

    宋甜摇摇头,说:“你要打磨,你就是缺另一块石头打磨你。”

    “在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没得救。”

    宋甜站了起来,重新把雨衣帽子戴上。但没有用,她已经全湿透了。她不想淋雨,但雨不偏不倚淋了她。她不想靠近他,但他不知不觉靠近了她。

    秦朝阳躺在泥里,大雨如针。他努力睁着眼,看着灰蒙蒙的天,没有一丝亮光,乌云把太阳遮得一点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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