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京城通往函谷关的道路,少半被敌军占据,多半由楚军控制,临时壁垒一座接着一座,哨所林立,无数双眼睛盯着路上的一切,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要命仍然一路潜至函谷关城门外,才被发现。

    “带我见皇帝,我有前线的消息。”不要命全身血迹与尘土,嘴唇干裂,眼中布满血丝,身体瘦骨嶙峋,像是刚从地下爬出来,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士兵们大吃一惊,层层上报,最后得令,将这人送往临时行宫,皇帝竟然真的认得这个叫“不要命”的怪人。

    不要命得到了很好的招待,吃了一点食物,洗了澡,换上新衣服,本来还想让他先睡一会,不要命摇头,“让我先跟皇帝说几句话。”

    韩孺子很久没见过不要命了,微笑道:“壮士从何而来。”

    有人教过他简单的规矩,不要命拒绝遵守,站在皇帝面前,不跪不低头,只是稍一拱手,直接道:“大概一个多月前,关中前锋将军南直劲赦囚组军,又在城外招了一批人,总共一千余人,前去与敌一战。”

    “南直劲?”韩孺子大为意外。

    南直劲品级不高,组建的义军规模不大,在京城还能向外传递公文时,急事、要事众多,对这件小事没有提及,韩孺子因此一直都不知道。

    不要命点点头,像背诵一样继续道:“这支军队马匹很少,没走大路,由山中小路穿行向北,避开了大批敌军。大概二十天前,我们偷袭了已被敌军占据的满仓城,把它烧掉了。”

    韩孺子腾地站起身,将身边的几名太监与侍卫都吓了一跳。

    “满仓城被烧了?”

    不要命又点头,“我亲眼所见,至于烧到什么地步,我就不知道了。敌军很多,大家浴血奋战,南直劲对我说,烧掉满仓城是件大事,应该让京城的大臣知道。”

    瞿子晰守城时已经下令在必要时烧掉满仓城,结果命令尚未到达,敌军已经攻破小周城,大举南下,将满仓城占领了。

    敌军远道而来,能坚持多久,全看粮草供应,满仓城若是落入敌手,京城就得准备持久防守,士气将会大受影响。

    韩孺子这几天一直被此事所困扰,前方撤下来的将士声称满仓城没来得及烧毁,不要命却带来截然不同的消息。

    做成这件事的竟然是南直劲,韩孺子怎么也想不到。

    “南直劲和其他人呢?”

    “我没看到,不过以当时的情况看,除非有神仙相助,否则的话他们是逃不出来的。”

    韩孺子叹息一声,缓缓坐下,“你们立了一件大功。”

    “全是南直劲的功劳,剩下的人不是为钱,就是为了名声。”

    “知险而进,足为真英雄,钱与名声,乃是当然之事。”

    不要命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去过京城,但是没能进去,向城墙上喊了几声,上面的人说皇帝可能在函谷关,我想陛下也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于是就来了。”

    “多谢壮士义举。”韩孺子对不要命比较客气。

    不要命打个哈欠,“话说完了,我该去睡觉了。”

    “稍等,杨奉……”

    “等我睡醒再说吧,真是困了。”

    看着不要命走出去,张有才忍不住道:“江湖人真是不懂礼貌。”

    “他们懂礼貌,只是江湖的礼貌与朝廷不同,能得到不要命的一句承诺,有时比千军万马还有用,可惜,朕得不到此人,杨奉却能。”

    张有才吃惊地看向皇帝,觉得陛下谦逊过头了。

    崔宏求见,再次代表群臣提议皇帝退至洛阳,“敌军这些天来一直在向东调动,显然是要在天气更冷之前进攻函谷关,对京城的攻势据说也是昼夜不停。臣等以为……”

    “朕是不会离开函谷关的。”韩孺子道。

    崔宏心中叹息,他与皇帝名为翁婿,却从来没有过互信,关系最近的时候也只是平常的君臣,有些话很难说出口,可今天必须破例,即使屋子里还有不少外人,崔宏也得说。

    “虽经征调,函谷关内外也只有不到两万楚军,路上所设关卡壁垒,只能暂缓敌军攻势,敌军一旦发起猛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必至关下。函谷关与神雄关类似,神雄关没能挡住敌军,函谷关也不能,比京城还要危险。陛下至尊之体,若是陷于城中,则臣等死罪,天下更将因此无主。”

    韩孺子寻思一会,问道:“函谷关若是失守,敌军东出,洛阳能守多久?”

    洛阳更守不住,崔宏只得道:“楚地广大,洛阳并非最后的退路。”

    “天下虽大,一退就得再退,总有退无可退之时。太傅不必多言,朕明白形势危急,可也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必须知其不可而为之,朕别无选择,大楚别无选择,唯有死守关卡,直到塞外可以一战。”

    “如今天气已冷,不到开春,塞外难以开战,至少还要三个月。”

    “所以京城和函谷关至少要守三个月。”

    崔宏目瞪口呆,好一会才说:“这、这不可能啊。”

    “想办法,大家都要想办法。嗯,刚有一个好消息,满仓城被烧掉了。”

    “真的?”崔宏眼睛一亮。

    “有人亲历此战。”

    “太好了!”崔宏心中一松,可这股高兴劲儿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就烟消云散,“满仓城一毁,敌军难做长久打算,可是凭借多半个关中的积粮,敌军坚持几个月还是可以的。”

    “所以京城与函谷关一定要守住,将敌军困在关中,数月之后,塞外楚军才有大胜之机。”

    崔宏还是觉得做不到,但是没有再多说,躬身道:“望陛下三思,臣等死不足惜,唯陛下不可有一点闪失。”

    “朕会三思,但是只思一件事,如何守城。”

    崔宏告退,韩孺子知道,太傅还会再来,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增加守城的胜算,同时也能说服群臣。

    能用上的招数都用上了,却没有一招万无一失。

    韩孺子没法安坐在屋子里,带人出去巡视一圈,登上城墙查看,函谷关虽然比不上京城高耸,却比一般城池坚厚得多,可崔宏说得没错,神雄关没挡住敌军进攻,函谷关也很难。

    城外,众多壁垒横贯道路,只留小门以供出入,看似森严,可都是临时建成,经不得猛攻。

    韩孺子还是想不出主意,回转行宫,继续翻阅奏章。

    奏章分为两摞,一摞是普通内容,另一摞更高些,全是众人提出的守城建议,韩孺子一份份细看,没有出色的奇计,基本都已经实施过了。

    入夜不久,太监进来通报,说那个“不要命”醒了,还想再见皇帝。

    不要命吃饱了饭、睡足了觉,神色好了许多,举止也客气了一些,拱手时稍稍弯了下腰,说话时仍然开门见山,“杨奉妻儿都在京城。”

    “是你将他们从湖县接走的?”

    “嗯,杨奉生前交待我这么做的。”

    大敌当前,杨奉的事情不那么重要,可韩孺子想守城之计已经想得头疼,需要休息一下。

    “你很早就认识杨奉了吧?”

    “很早,那时候我才十几岁,为了博取名声,连命都可以不要,结果真的差点将命丢掉,是杨奉救了我,他对我说,你欠我一条命,从现在起,你的命是我的,不能再随便舍弃。”

    这一听就像是杨奉说出的话,韩孺子露出微笑,“所以你叫不要命,其实是想要命?”

    “这个名字用来提醒我自己当初的年少无知。”

    “名声……这么说来,你应该非常了解杨奉了?”

    不要命摇头,“我和他相识多年,但是很少交谈,他有事直接交待我做,我有事也是直接告诉他,杨奉在我眼里是个怪人,对他,我一点也不了解。”

    韩孺子沉默片刻,“在你眼里,杨奉怎么个怪法?”

    “陛下会解京城之围,救出杨奉妻儿吧?”

    “当然。”

    “只说一件事吧,杨奉一直在查找一个神秘组织,甚至不惜为此当太监。”

    “望气者。”

    “望气者是后来的事,杨奉一开始没有明确的目标,只说这个组织必然隐藏极深,官越大,反而越看不清,所以他要当太监,从至微之处着手。齐王叛乱之后,杨奉将目标定为望气者、定为淳于枭,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可是在云梦泽,当他得到那本书之后,却对我说‘不过如此’。”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也没问,杨奉就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就天天抱着那本书,也不看,只是抱着,得病也不治,好像故意等死。瞧,这就是我觉得他奇怪的地方:执着的时候,比我当初追求名声更甚,放弃的时候,却一点理由也没有。我是因为怕死,看破了名声的虚幻,杨奉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名声……名声……真的虚幻吗?”

    “陛下应该比我更了解杨奉。”不要命看着皇帝,“我倒希望陛下能给我一个解释。”

    韩孺子也缓缓摇头,“我跟你一样,看不透这个人。那本书被毁掉了,只剩下三页,记着一个故事,与名声有些关系。”

    韩孺子早已倒背如流,故事说太祖韩符追查陈齐后人,为此威胁天下豪杰,结果有数名豪杰宁肯当众自杀,也不愿意透露陈家人的行踪,一位陈家子孙自杀谢恩,太祖不得不撤回威胁,以了结此事。

    “名声就是这么虚无,那么多豪杰白死了。”不要命说。

    “可名声也有实在的一面,太祖毕竟因此妥协了,陈氏后人也没有灭绝。”

    不要命皱起眉头,“那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

    “‘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却能蛊惑一批望气者兴风作浪,很有意思吧?”韩孺子笑了笑,“谢谢,朕希望你能多留几天,我还要再与你聊聊杨奉,现在,朕要忙着守城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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