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阳光朦朦胧胧透过红木雕花窗棂,将室内晒得盈盈充满暖意。滔滔躬身在窗前,通身反射着柔光,手握一面真红牛皮小拨浪鼓,正饶有兴趣逗着仲针取乐。

    这拨浪鼓虽是个小玩意儿,细瞧起来也是精致考究,那手柄末端镶嵌着一颗通红的珊瑚珠子,鼓身边缘也装饰了一圈螺钿,还是十三亲手挑的。

    因时气渐暖,故而仲针只穿着一套靛青色福禄寿小夹袄,躺在贵妃榻上,看着娘亲笑得正开心。他圆溜溜的大眼随着滔滔动作咕噜噜转,胳膊腿儿也一阵乱踢乱蹬,随着叮叮咚咚的鼓声不时发出清脆笑声。

    滔滔见他笑得欢快,也跟着心情大好。又摇了一阵,腰弯得久,略觉有些酸,便将拨浪鼓递到一旁侍立的乳母手中,直起身子捶捶后腰,抱着仲针来回散散步。

    她听着外间像是已摆好膳,却仍是不见十三身影,不由微微蹙起蛾眉,轻声将木荷唤进来嘱咐道,“去前院看看是否还有宾客在?切勿惊动殿下。”

    木荷闻言,忙躬身领命而去。约摸半柱香功夫,回来禀告前院只有十三一个人在,仿佛仍在处理公事。

    滔滔点点头,低头忖量片刻,知晓他定是为皇上龙体违和之事费神。因着旧伤之故,每到季节更迭之时,十三总是难免喘嗽,这几日还要同熙来攘往的幕僚宾客周旋,比平日里更是忙上数倍,难免饮食上过于疏忽,令人挂心。

    她略一斟酌,命人将仲针裹严实,抱着便向外走。乳母见状,忙上前来要将仲针接过去,不料被她摆摆手制止。她想着十三心中有事,见到自己还未必一定肯回来,若带上儿子,那便添了几成把握。

    待到前院时,进门便见十三正笔直伫立在书桌前,一手握着紫毫毛笔,虽摆着个似要写字的姿势,但那墨汁都已滴在纸上,他却只管双眼微眯凝神思考,迟迟未有动作。

    滔滔轻轻摇摇头,还未出声,仲针却已异常欢喜。他见到爹爹,口中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在娘亲怀中乱扭乱动,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远远便向十三伸过去。

    十三听见动静才回过神,侧头一看竟是滔滔和仲针,凝重的面上才扯出一抹笑意,却仍是驱不散眉间阴霾。他撂下笔,将仲针接在怀里,凑在滔滔颊上一亲,笑道,“你身子不方便,何必还要亲自抱着他过来,吩咐丫头来叫一声儿也就是了。”

    滔滔心中暗道,若丫头叫你好使,我还会来么?嘴上却道,“左右我也是闲着。你也是,朝政虽忙,也要有劳有逸方好。”

    十三点点头,却并无半分回后院的意思。皇上病重,这些日子朝廷上下局势错综复杂,老七趁机内外奔走,笼络人心,已是出尽风头。他向来谨慎,虽暗地里运筹帷幄,却总觉已被老七抢占先机,故而内心也是焦灼得紧。

    他只顾着出神,不防备仲针忽然凑过来,张开没牙的小嘴便向他腮上啃一口,涂了他一脸的口水不说,还好奇地用小胖手去抠他的鼻子嘴巴,弄的十三手忙脚乱。滔滔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抽出绢子来替他擦拭干净。

    十三闻着滔滔袖中幽香,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心中被满足和喜悦充盈。他忽然心中一动,凝神思量片刻,不多时便舒开眉头,笑道,“走,咱们且先去用膳。”

    滔滔见他不知想到何事,面上阴霾已尽散,眉眼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由也跟着高兴起来,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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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隅中时分,十三郑重换上朱紫官服,比照平日里上朝时穿着,在杨守珍引导下进福宁殿侍疾。

    他并未冒昧进寝殿,先在外间谨慎向杨守珍打听皇上可醒着。

    杨守珍心中明镜儿一般,若皇上果有不测,这皇位要么是七殿下的,要么便是眼前这位十三殿下的,因此他哪敢怠慢,忙恭恭敬敬躬身回道,“官家晨起醒来嗽了一阵子,只些微用几口参汤便又睡下,这一睡便到了现在。”说着打起帘子意欲将他让进去。

    内室一片静谧,只能听到皇上粗重不匀的喘息声。十三垂下眼眸,心中飞快一动,皇上病重,这会子若只有自己在寝殿内,一旦他有不测,那弑君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故他并未移动,只问道,“可曾有人来过?”

    杨守珍想一想道,“稍早些七殿下来过,小人瞅着像是送来几本奏章。因官家未醒,他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便又去了。”说着眉头微微皱起。

    他这动作落在十三眼内,十三心知他定是也不满老七此时还要以公务劳烦皇上,想了想又道,“娘娘可来过?”

    杨守珍见问,犹豫片刻,左右瞧着无人,才轻轻摇摇头,旋即便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做声。十三不料皇后竟如此决绝,思忖片刻道,“我去后宫有诸多不便,还有劳杨都知去请娘娘来一趟福宁殿。”

    杨守珍立刻面露难色,摊手道,“殿下,实在不是小人胆大推辞。小人已奉旨去过几次,奈何娘娘只是不肯来,尊卑有别,小人也无计可施啊!”

    十三见他面上勉强,不像是装的,便道,“烦请杨都知再走一趟,就说我恭请她务必劳动凤驾来一趟。”杨守珍见他语气坚决,只得将拂尘甩回臂上,躬身道,“小人尽力。”

    他静静候了约摸两刻钟,才见皇后扶着杜鹃的手进来。十三忙上前行过礼,道,“还请娘娘恕臣冒昧!”

    皇后摇摇头命他平身,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进了内室。

    皇上此时依然躺在龙塌上,双目紧阖,尚在昏睡。这几日病下来,他已是疲态尽显,一头花白头发凌乱披在脑后,卧蚕下乌青泛黑,眼角鱼尾纹也加深几许,看上去憔悴不堪,一脸病容。他二人未料到皇上病势如此沉重,此时见了都是一惊。

    正想着,忽见皇上睫毛颤动几下,然后猛的侧过头,喉咙中发出一阵剧烈干咳。十三见状,忙从侍女手中接过痰盂来,亲自捧着递到他唇边。皇上咳了片刻,费力咯出一口带猩红血丝的痰来。

    皇后见他如此,太阳穴上一跳,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便要掉下泪来,忙扭头从丫头手中接过清水来伺候他漱口。

    皇上好容易喘匀气息,费力睁开眼,不成想看见皇后坐在床边,略一怔,旋即便浮上一丝欣慰,伸手将她的手握住,挣扎着似乎想起身。十三见状,忙上前轻轻扶他起来,又塞了两个软垫子在背后,示意女官儿将煎好的汤药捧上来。

    十三净过手,捧着那小玉碗,取了一柄素银勺亲自尝过热度,再另换御用银勺上来,告声罪,亲自侍候皇上服药。

    皇上本虚弱至极,但他见皇后竟然摒弃前嫌,肯前来看望自己,不由一阵感动,又瞧着十三恭敬孝顺伺候自己服药,心中愈觉欣慰,倒比往日服药都顺利,不多时便将一碗药都喝得干干净净。待伺候他漱完口,十三看着室内光景,寻个借口轻轻退到殿外。

    皇上仍是气凑不已,但比方才服药前已好许多,面上也有一丝红晕,望着皇后轻声问道,“你可还怪我?”

    他病势如此沉重,只说了这几个字已是费尽力气,皇后心中纵有千般怨懑也不忍再提,她强忍着伤痛摇摇头,挤出一抹笑容道,“不怪!”

    “哎,朕的病也不知能不能好了,别的还罢了,我只觉愧对祖宗,没能养大一个亲生的皇子继承大统。”

    “官家是病得久了才会胡思乱想。”皇后听他说得如此直接,心中一阵发酸,勉强安慰道。

    皇上摇摇头,道,“昨日大臣们来探视,说了没几句便齐齐奏请立储。那知谏院的范镇问,‘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还有那韩琦,更是直接,问朕何不择宗室之贤,以为宗廟、社稷计”

    皇后心中明白,看皇上的情况,眼下立储确实是第一要紧事,至于‘宗室之贤’那显然是指老七和十三,至于选谁,她相信皇上自有计较,因此并不插言。

    “宫里养过三个皇子,十一无心于社稷,朕也不能强他。还有两个,办事倒都靠得住。不过老七性子虽直爽,但失于急躁,这是大忌。十三倒是稳妥,又是你养大的,不过……”说着看向皇后。

    皇后在他身边多年,知晓一旦涉及朝政,他便无比冷静,想来病的这些日子,立谁做皇太子,他已有打算,故而望向他目光,轻声道,“官家圣明,定是已做好决定。”

    皇上久病无力,又说了这半日话,已是有些深思恍惚。皇后忙命人扶着头,又服侍他用了半盏燕窝,这才伺候他轻轻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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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十三从宫里侍疾回到府中,正同滔滔一起逗仲针玩耍,忽听下人通传宫里来人了。他心中一惊,与滔滔对视一眼,一股不祥之意涌上来。

    须臾,他镇定心神,拍拍滔滔手道,“莫急,你且先等我去看看再说。”

    不想来至前院时,只见杨守珍亲自捧着一轴明黄诏书,身后还跟着两个小黄门,并非丧事的架势,他这才松一口气,上前行了跪礼。

    杨守珍略一躬身,将诏书展平,清晰读到,“自登基以来,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世子赵宗实,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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