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齐一直寻求的医治自卑的特效药——忌妒霉素有一天也终于来了。

    六月的一个晚上,费齐回家时已经快九点了,天蓬已经在他的房间里等候多时了,正在用他的电脑打游戏,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这家伙一见他进屋就报怨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早出晚归的,老板到底给你多少钱?”

    费齐把手里的包扔在床上,笑了笑,埋怨他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女人的年龄和男人的工资是一个绅士不应该问的。”

    天蓬不高兴了:“操!我从来也不是什么绅士,而且我的那点儿钱,灰的白的不都告诉过你吗?你太不够意思了!”

    费齐想也是,天蓬从来没把自己当作纪检和审计部门的工作人员,也就如实说了。

    天蓬不平衡了:“操!比我工资多五倍,怪不得你这么玩命呢!”

    费齐相信他的下半身最近一定是没少发生关系,使用率一定非常高,以至于强烈地反映到口头语上了。不过听了他这话心中还是很舒坦,但嘴上却不这么认为,笑了笑安慰他说:“你又不指工资那点儿钱过日子,你那点儿工资连买烟和打车都不够,你挣的钱什么色的没有?加在一起不知道比我多几倍,你跟我比什么!”

    天蓬听了虽然平衡了不少,但还是争辩道:“说是这么说,我挣的那钱容易吗?偷偷摸摸的,除了你,我敢说吗?再说,那点儿钱也不全是我的呀,钱不是我一个人挣的,我不得拿出来大家分分吗?最后真正归我的,我能消费的还没你多呢。”

    费齐在这话里虽然听出了一丝忌妒,感到了一丝快意,但也能听出天蓬并没有完全丧失他的优势,毕竟在绝对总量上自己没法和他比。费齐想了想,心中还是不平,接着天蓬话说:“但是,你在分的过程中交了一大帮朋友,织了一大张网,我怎么和你比。”

    “你不懂,这也只是个吃饭的家什和方式,不是消费品。”

    “是吗,我没有开塞钻就喝不了红酒,没有刀叉就吃不了牛排,没有汽车就不能兜风。”

    “你没有飞机也就不能摔死,算了,不说这些了,”天蓬想了会儿却又说:“说回来,你挣的也是知识钱,辛苦钱,大头儿还是让老板挣了,看来,这是个好行当,要不我投资,你经营,咱俩开个电脑学校得了,挣钱你拿大头儿。”

    费齐没想到天蓬如此大方,也没考虑他为什么这么大方,虽然觉得这是件好事,但他一直打心眼里看不惯天蓬的挣钱方式,甚至觉得他的这种挣钱方式拐弯抹角地也造就了自己今天的境遇,当然不愿意跟天蓬掺和在一起,只是说:“以后再说吧。”

    “我看你好像不感兴趣,这个东西要干就得早干,你就说行不行吧。”

    费齐让他追问,不好意思回绝,只能说:“我也是刚接触这一行,这一行里面的学问不小,你容我再考察、熟悉一段时间,再者说,就这么几天我就另起炉灶也太不仗义了。”

    天蓬听了更高兴了,一拍桌子:“就冲你这句话我非投资你这里不可,你研究研究吧,别拖时间太长了,机会不等人!”

    费齐不想跟他谈钱和做生意的事,就给他换了茶,自己也沏了一杯,问他最近又写什么了。

    天蓬这才拿出他的新作来,原来是个短篇小说《爱情履历》,半个小时费齐就看完了,基本上是他恋爱经历的小说式表达。

    天蓬见他看完了就问:“提提意见,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连我都觉得不成熟,但我挺喜欢。”

    费齐打心眼儿里想让天蓬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作家,不想伤了他的创作欲望,斟酌了半天说:“文笔不错,相当有味道,只是故事有些直白,过分依赖于生活,没有高于生活,我觉得离你太近,也许是这些事你都告诉过我的原因吧,也许别人看了不会有我这样的想法。我觉得你再提炼一下,也许会更好。比方说,主人公与韩好的关系和他与兰儿的关系很相似,要么删,要么改,总之得为主题服务,你可能是记录的成份太多了。不过,总体看,比你以往的作品更成熟了。”

    “你说得对,我一开始是当作回忆录写的,后来一点一点的改成了这个样子,有你这个评价我就有信心了。”

    “短篇要写得曲折,长篇要写得紧凑才好。”

    “好,有道理,过些日子我给你看个好的。”

    这一晚,天蓬是带着满意走的,费齐睡得很好。

    电脑学校里中午不回家的老师只有费齐,别的老师要么家很近,要么中午必须回去给孩子做饭。老刘每天中午都在学校旁边的饭店要上两个菜,俩人也不喝酒,权当工作餐。费齐月末开工资时要交伙食费,老刘说什么也不要,说:“我没把你当外人,自从你一来,我的生意就红火了,我把你当作我的福星了。”

    这话说得费齐心里热乎乎的,真的就要“士为知已者死”了,更把天蓬劝他另起炉灶的事丢在脑后了。

    七月初的一天,不知为什么学校的这一片儿都了停电,也许是一次事故,也许是观鹤节前的大检修。

    没了电,电脑学校像倒闭了似的,信息时代的物质文明消失得只剩下了黑洞洞的显示器。人们拥有的无所事事和轻松悠闲比这个时代以前所拥有的更加夸张和实惠。费齐觉得身后仿佛没有了鞭子,仿佛享受了免费而带薪的渡假,原来事故和检修是这么可爱。

    学生和几个老师都被老刘放走了,只有费齐没事可做,呆着没走。两个人在教室里找了个稍微亮堂的地方下了两盘棋,第一盘是个细棋,老刘赢了两个子,第二盘费齐接受了教训,跟他对杀,费齐对老刘的一条大龙毫不手软,老刘走错了两招,大龙牺牲,两人复了盘,老刘最后一边收棋子一边说:“你看,都两点了,我说的嘛,原来是饿了,脑袋不好使了,走,出去吃点去,我请客。”

    “我今天一点起来看球,看完三点半了,早上起来晚了,只喝了半碗浆子就来了。”

    “哈哈,什么也别说了,还是我老了,还是你年轻啊。”

    外面的空气热哄哄的,热风中勾兑着汽油味和柏油味,人走在街上就像喝了工业酒精兑出来的散白酒一样。街上只有汽车发出的各种噪音,往日招揽顾客的高音喇叭再也唱不出反反复复的爱情,除了这一点,外面看不出一点儿停电的样儿。

    周围的大小饭店都因停电而停水停了业,大热的天儿,一些酒店的服务员都在店门口台阶上闲坐着,他俩也不愿意再在街上找饭店了。最后老刘说:“走,到我家去,我领你认认门儿,咱们在家里喝,不怕多,喝多了就睡我那儿。”

    俩个人骑了车去他家,老刘的车子比费齐的还破,几乎可以不用锁了。他家住在运建园,十来分钟就到了,在楼下熟食店老刘买了些五香猪蹄、酱鸡胗、哈红肠和水煮花生米,两个人又到超市拎了十多瓶啤酒。虽然停了电,冰柜里的啤酒还是凉的,老刘也不听费齐的劝,又买了些牛板筋和皮蛋,他想了想又买了瓶富裕老窖。

    出了超市,老刘说今天要一醉方休,费齐看着这些能吃能喝的道具,知道他此言不虚,有些害怕。

    运建园还没有建完,小区内的路还没修全,建筑垃圾到处都是,但老刘家周围的几栋楼却是崭新的,样子也很好看,基本上摆脱了鸽子楼的风格,楼下的花坛已经种了花草。老刘的三室一厅在四楼,是去年年初才买的,这是他停薪留职的第一大骄傲,一百多米的房子全下来再加装修花了他将近二十万。

    老刘一边开门一边解气地说;“我们局长的房子也没有这么大,想起来也算出了口气。我的下一步目标是买一辆好车,最好是宝马,我这台破车早就该扔了,他妈的,开着车到我们局长的办公室坐一坐,好好羞一羞那个老王八。”

    孙行者的筋斗云唐三奘从来都没羡慕过,但今天的“唐僧”却一定会眼馋他的“宝马”,费齐才知道原来高消费竟然还是文明和法制社会的一种中复仇、解气的手段。他估计老刘的学校虽然红火,但要赚到宝马怕唐僧要退休了。

    “宝马怎么也得五六十万,你得攒几年?”

    “唉,只是个目标,志当存高远嘛,到时候十来万顶多十七八万弄一辆先开着。你忘了,我还有个儿子呢,养个宝贝儿子可比养台宝马费呢。”

    费齐说:“我也琢磨着什么时候能高消费一把。看来,先富裕起来比富裕本身还要有价值,还要提神、打气。”

    “是这么个理儿,我就是一直也咽不下这口气。这口气比什么思想政治工作都好使。”

    “你说的那个日本棋桌呢?拿出来看看。”

    “对了,来,在这儿呢,”老刘领费齐进了里屋,“怎么样,吃过饭咱俩再下两盘,你收官的功夫不行,不然的话我基本上赢不了你。”

    费齐摸着老刘的日本棋桌,恨恨道:“你说就这么个玩意儿咱们怎么就设计不出来?”

    “还不是穷嘛,你看咱们一些古画上的棋桌也是很漂亮的,不像现在的,大家都用一块胶合板儿,上面刷上黄油,再画上三十八道杠九个点儿。”

    费齐乐了:“你说这还是好的,更多不是一张兰色的塑料布上面印着三十八道杠九个点?”

    老刘不服气:“你没经历过,我们下乡的时候,扑克都没有,我们硬是自己画的。你想想那个境界。”

    “这个我信。”

    “你再说吸烟,你看鲁迅用雕花烟斗吸烟那个神韵,次一等,在一个大书房里,打开一盒哈瓦那雪茄,那叫一个文化。我们那时候一开会,大队部里男的女的全是□□头,那味儿那雾就别提了。我们最穷的时候还用干巴的向日葵叶子卷烟抽呢。”

    “哈,不愧大家都喜欢向日葵,原来叶子还能当烟草呢。”费齐还真长学问。

    “走,咱俩到厨房吃去,”老刘扳着费齐的肩膀出里屋,“国家一穷,文化就堕落,这只是表面上的。文化革命是一方面,依我看,只一个穷就足以革了文化的命。□□实际上是穷疯了,以为文化变了,就可以富强了。”

    “是,文化这东西最是嫌贫爱富的。”

    “再穷几年,大家都成了文盲,自然是文化革命了。日本有什么文化,不过是富裕罢了,反过来围棋文化还得靠日本传播。”

    老刘的房子虽大,但装修并不豪华,费齐认为正是这不太讲究的装修露了他刚发小财的尾巴。老刘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就跟费齐解释说:“我没打算把钱都花在装修上,一是觉得这样就可以了,二是还要攒钱买车呢,另外今明两年还得买一批电脑。到时候咱俩得跑一趟哈尔滨。”

    房间里的家具除了厨柜和大床是全新的,其它还是他没舍得扔的老东西,只有他老娘房间里的一只黑乎乎的雕花大衣柜,费齐觉得还值得羡慕。

    刘宏的老娘正在睡午觉,听了两个人的声音起来看。刘大娘是个胖老太太,有七十多岁,腿脚还挺利索,头发也不白,人非常随和健谈,说话带有山东口音。老人告诉费齐她的心脏不太好,血压也太高,一天到头总得吃药,费了很多钱,现在的药太贵了。费齐也的确在她房里闻到很多药味。

    老太太已经吃过午饭,但还是帮他们拿了碗筷,用盘子把各种切好的熟食盛了,老刘和费齐都让她再吃点儿,老太太就坐在儿子旁边,费齐见老刘给老太太也拿了杯子,就起了啤酒给老人倒上。

    老人家忙用手护着杯子:“给我就倒小半杯就行了,我平时只喝一点儿药酒,要不腿疼。行了,孩子,喝多了不好受。”

    老太太只吃了一些水煮花生米和两瓣皮蛋,一边陪着他们吃,一边唠家常。大概平时家里总是没有人,今天可算有了说话的人,老人兴致极高,问费齐:“有没有对象呢?”

    费齐心情也很好,告诉她:“处了一个,黄了,追了一个,人家没同意。”

    老人虽然不知道小文和钱芳什么样,但还是瞒怨:“现在的小姑娘太漂,没眼光,没福分,肯定是挑花了眼,不着急。”

    费齐也不纠正,也不在意。

    老人接着安慰他说:“不着急,这么帅的小伙子,人还白净,文质彬彬的,好姑娘有的是,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费齐不置可否。老刘劝他喝酒。冰镇的啤酒已经不凉了,好象有些上头。

    老人又问费齐:“多大了,有二十五了吧?”

    费齐笑了,告诉她:“马上就二十七了,属牛的。”

    老人这回可着急了:“属牛的,可不二十七了吗,那可得抓紧呐,你就是不急,父母也会急的。”

    费齐笑了:“他们还行,孙子孙女都有了,我看还不是那么急。”

    “不对,孩子大了没结婚当爹妈的总是着急的,父母身体还好吧?退休了吧?”

    “身体都挺好的,都退休了。在家还干点儿小买卖,一天事儿挺多。”

    “有点儿营生好,待着容易生出病来。有病看不起啊,现在的药太贵了。大宏呀,光是这半年我吃药是不是得三四千?”

    “得,咱们还吃得起。你别老想这个。”

    “能不想吗,挣点儿钱容易吗?人一老就拖累人呐,这一家就他一个张罗,不容易。”

    费齐忙说:“您养儿子不就是养老的吗?这不叫拖累,您这是享福。”

    “说得好,来,喝酒。”老刘听费齐这句话挺高兴。

    老太太还不等费齐问她,就开始给客人讲她的家史,一边的老刘虽然听过多遍,但知道他老娘不容易,见费齐也不烦,也就不打断,让她说个够。他在一旁喝酒,不时地也让一让费齐。

    刘大娘说她是六七岁时爹娘带着闯关东来黑龙江的,她娘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她是老疙瘩,是她们家唯一的闺女,也是爹妈一直想生的宝贝疙瘩,爹娘喜欢、捧着,八个哥哥个个护着。

    六、七十年前的故事费齐还真是很少听到口头讲的了,他上一辈儿的四个老人去世都早,费齐早已经想不起来他们都对自己讲过什么。自己只知道些尧舜禹汤,文治武功和割地赔款,仿佛一个老人只记得些从前的事,对眼前身边的事反倒丢三落四了。

    祖先和长辈在他们只剩下零星的记忆时才显得令人向往和敬重,而不像还在世的父母一样总是碟碟不休,活像一台监视器。费齐也很难想象兄妹九个的大家庭了,想老刘的姥爷、姥姥真是执着,如此看来,老刘这个人也真是世上该有。

    他想起《格塞尔传奇》中卓罗说过的话:汉人若不种庄稼,喜鹊怎会惊飞?喜鹊若不惊飞,青牛怎会惊跑?青牛若不惊跑,桑隆老汉怎会摔下来?费齐笑了,笑七十多年前那老两口若不是执着地非要生个闺女小九儿,他今天怎么会有工作,怎么会在这里喝酒?

    “俺爹娘能干,脑瓜儿好使,加上我们家兄弟多,也没分家,我们家没有多少年就成了巴彦县的大户,等我快出阁时,我们家又有地,又有买卖,土改前,我爹把家产分给了八个哥哥,就这样也被划成了大地主。”

    费齐觉得他大概要听到一部口头版的《白鹿原》了,兴致很高,老刘在一旁见了虽然也很高兴,只是一想到这故事要再听一遍也挺上火。可是费齐没有这个福气,对门儿的老太太找刘大娘去楼下亭子里打牌,刘宏马上顺水推舟让老娘去打牌,还主动给老太太准备了些零钱。

    老太太虽然很想把故事讲完,但楼下的老大妈见了零钱强把刘大娘拉走了。只剩下了老刘和费齐了,不知不觉,他俩已经喝了四瓶啤酒了。

    “挺有意思,听老人讲故事比看历史书都有趣,可惜没听全。”

    老刘笑了笑,不以为然:“下次你来,我娘肯定还会给你讲,你多来两次,保你也就烦了。”

    费齐觉得那样也不错,下次再来老刘家,听大娘接着讲她的故事,生活就更像是一段评书连播了,挺有意思,既然有烦的可能,也就没求老刘代讲。

    老刘喝了口酒说:“我娘这辈子也挺不容易,等她嫁人时,只剩下大地主的出身和被专政的地位了,日子过得已经和贫下中农一样了。她老是给我们讲她们家有钱有地时候的故事,这也是个情结吧。”

    “可以理解,你不也总愿意讲下乡时候的事儿吗?我就没有什么好讲的。”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还没有那么大的反差,等有一天你飞黄腾达了或者穷困潦倒了,你从前的事就值得一提了。你看我老娘是回忆富日子,好时光,我是回忆穷日子,荒唐岁月。”

    “其实是一样的,只有这种对比才是回忆的动力。”费齐想自己的回忆实在可怜,除了学校生活怕只有时常想想钱芳,他接着回应老刘的话,“回忆的都是最深刻的记忆,不论穷富的,也不论荒唐还是理智。”

    “也许吧。我妈和我爹是读国高时的同学,我想大概是同病相怜吧,后来,俩人一起来了齐齐哈尔。我娘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只活了两个,我是老大。”

    “我说刚才大娘管你叫大宏呢。”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我爸死得早,不到四十就没了,我也只记得他照片上的样子了。”

    老刘喝了口酒,却不想讲了,费齐也不好问。

    “挣钱归挣钱,一天跟头驴似的,早上七点钟出去,晚上九、十点钟回来,要不是今天停电,还真卸不了这个套!”老驴喝了一大口啤酒,啤酒洒在米黄色的衬衫上,他也不在意,只擦了擦嘴,接着舒心地吃着熟食,“一天什么都得考虑,迎来送往,房水电费,消防安全,落了一样也不行。上班时虽然挣得少,有时还勾心斗角,但是那份儿滋润也是不错的,一天没啥事,喝点茶,看看报,聊聊天,中午打打扑克、下下棋,养老院一样的日子。”

    费齐也有同感,他才干了四个多月就已经能理解他了,齐天大圣会七十二变所以才潇洒有胆量,他们这样的俗人只会一变,就是变拉磨的驴子。

    “穷则生变,变拉磨的驴子!”费齐于是玩笑道,“来,干一杯!”

    “好,平时咱哥俩在一起吃饭也没有个酒,真是憋死我了,今天咱们哥俩儿喝个痛快的。”老刘好像还保留了一点儿山东人的基因。

    虽然啤酒热乎乎的,但这次真是喝得挺痛快,前前后后共喝了三个多小时,老刘后来嫌啤酒不过瘾,又开了那瓶富裕老窖自斟自酌,而且还浅吟低酌,费齐也被他感染,不知不觉自己就喝了六瓶明月岛,轻松地打破了他大学毕业时四瓶啤酒的历史记录。

    来之前,老刘就说喝完了酒要用他的日本棋桌和云子下一盘有品味的围棋,但费齐听过酒后吟诗的、酒后写字的、酒后驾车的,没听说过有酒后下棋的。当时并没有反驳他,果然,酒喝到这种程度棋到底是没有下上。

    费齐把已经吐过一回的老刘费力地扶上床,把他掉在马桶里的眼镜捞了出来冲干净,自己也觉得一阵阵地恶心。老刘仰面躺在床上,像一个费齐的“齐”字,还在筹划呢:“明后年我一定要买辆好车,买一辆进口的,要有天窗的,等开了车,我就不这么喝了。”

    “好,明年等我的车子碎了,我就买辆大摩托,要八个缸儿的。”费齐的豪气也和酒气一样冲。

    酒喝到这个份儿上,两头拉磨的驴子才现了原形,变回了人。

    已经来电了,刘大娘也回来了,老人一边数落儿子,一边收拾桌子烧水,还用凉水洗了两只湿手巾,给他俩一人一只。费齐坐在沙发里,觉得对不起大娘,就要告辞,老太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水开了又给他沏了一杯茶,喝了一杯热茶,费齐觉得清醒了不少。

    老人说:“大宏一见酒就没命,以后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管着点儿他。”

    费齐马上答应。他非常想听大娘讲她的故事,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只好问:“您老打麻将打多大的?”

    “嗨,就打一毛的,这不,三门的老张输没了不给就回来了。”

    费齐乐了,发现了话题:“从前您打麻将吗?”

    “不玩,哪有工夫呀,伪满那时候玩过牌九,也不正经玩。就这两年,大宏老要我出去玩。这孩子,一天忙得要死,媳妇一个月也不着家,快五十的人了,他一天也就守着我,家也不像个家样。”

    费齐对刘宏的家事不感兴趣,就转而问:“大娘,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你们家是怎么过的?”

    “哎呀,我最恨日本鬼子了,不把中国人当人,端个大盖儿枪,谁家房子高站谁家房上,吓死人了。”

    “那日本投降以后怎么样了?”

    “别提了,那些日本人可惨了,那些日本女人叫那些穷得娶不上媳妇的就抢家去了,日本当官儿的就更惨了。”

    费齐想那些满脑子大东亚共荣的日本鬼子一下子把到手的满洲、台湾、朝鲜都丢了一定万念俱灰,整个日本恐怕经历了一场超级单相思,美国人给他一个大嘴巴说:癞□□想吃天鹅肉!中国人说:咱们做好个好朋友吧。

    从老刘家出来,一见风他就知道喝得太多了,刚走了两步就倒了一多半在刚刚砌好的花坛里了,花坛里的花已经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没精打采。太阳虽然已经落了,但气温一点儿也没降,一阵阵的热风吹得他觉得脚软得厉害,头还有些疼。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山地车,一时觉得混身没有一处好受,一时又好像非常的舒服轻松,好像是落脚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绝对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羞耻心、恐惧感、上进心大概还有爱情此刻都出了壳,一身轻飘飘的。他仿佛到了一个理想的都市,这里的人多得使每个人都非常渺小,不被人注意,哪怕他多么有钱有势、多么美丽帅气、多么怪异另类也是司空见惯。这个都市看上去很冷漠,看上去又很火热,这里的人心都在钱眼儿里,吃的是快餐,玩的是蹦极,没有人对你的过去和你的背景表示在意,也没有对你的痛苦和快乐说三道四。

    费齐觉得他现在正好就生活这种理想中,他往前走了两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态一定像那个“齐”字被写得歪歪扭扭的,就像大师返朴归真时写的那种,此刻,身体里那另一半难受的感觉也消失迨尽了。

    天上一架架的飞机不时的飞过,巨大的噪音和着热浪让人心烦。他还有思维,他这时才知道原来他的体重并不是地球对他的骨、肉、血的吸引力,纯纯是那些刚刚被酒精洗掉的东西给了他重量和负担。

    他晃晃当当,推了车却上不去,他只想早点儿到家,出了小区,勉强打了车,司机帮着把那辆已经六成新的山地车夹在后备箱时,他又嘲马路牙子吐上了两口。

    “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米兰昆德拉的这句名言费齐无法考证是否真是这样,相信也没人能够考证这里面真的有因果,但套用这句话的格式,改之为“人们一忙碌,时间就变快”确是真真切切的。

    他无法比较思考和忙碌的优劣、高下和贵贱,但时间绝对比上帝更真实、更让人畏惧。这个世上,就剩下时间这一个不驯顺而且固执的存在了。孔子当年手指一江逝水说:逝者如斯!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没见过大坝和水库,更没见过一年半载的断流。如果见了这些,费齐相信他会转而指着天边的流云,依然说:逝者如斯!

    费齐觉得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所事事时一个人枯坐在沙发里呆想:“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还有什么用?”

    其实,当一个人脑子里面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屁股是坐在自家的沙发里还是坐在江边冰凉的台阶上都对问题的答案不起作用,就算喝上一瓶xo,再把头埋在小姐的双乳间也无济于事。

    这两个问题想必是自杀者的必答题,想必它的一种答案定是叫开地狱之门的咒语。但等到费齐觉得生活有意义了,对社会也有点儿用时,反到没有时间想这些问题了,这个问题已经变得没有意义、没有什么用了。

    他的那辆山地车说不清是那天到家时忘了锁,还是根本就没从出租车上抬下来。他问过看车棚的大妈,大妈当然不承认他存过车子,总之是丢了。

    费齐这辆山地车丢了以后,他本打算买辆摩托,像二哥那样,只是他不想买日本造的。他课间没事儿时去摩托车商店转了好些回,也基本上定下买什么样儿的了,但他老妈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一是媳妇还没娶呢,不能乱花钱,二是喝了点儿酒连自行车都丢了,要是骑上摩托,还不把自己也丢了?太危险。你二哥骑个破摩托我就成天惦心着,他就是不在我身边,我管不着,你还想买摩托,不行。

    费震苏在一旁听了什么也不说。

    费齐知道老爸如果同意他买摩托一定会说:“你管这些干什么,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呗,也老大不小了,你就瞎操心。”可是这一回他什么也不说,这种看似中立实则偏袒老妈的态度实在可气。他一气之下连自行车也不买了,要么走着,要么打车。只是走着虽然有安步当车的传统美感,但一天下来得多支出两堂课时间,尤其是晚上下了课就七点了,走到家快八点了,老妈领着老爸默默地等他吃晚饭,费齐用这种办法抗议,老头老太太就这么等他,同样也是一种抗议。

    其实只有刮大风下大雨时费齐才打车,打车老太太也认为是乱花钱,但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阻止他。后来,渐渐地对他的零花钱控制得更严了。费齐则想方设法瞒报自己的收入,一个月自己留下五六百块钱,有了钱他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只是平时这些钱放在那里是个问题,总是担心有一天叫老妈发现了,收缴了去。

    在老刘还在为他的好车攒最后一笔钱时,也就是在费齐依旧徒步进行着摩托化抗议时,天蓬元帅已经开上了自己的车。

    七月中旬,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天蓬来学校找费齐,他拉了费齐出门看。费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出了门,见停着一辆本田大吉普,车子擦得倍儿亮,天蓬打开车门让费齐进去,车里香味十足,他把车门儿关得砰砰响,看他那架势像又“搞定”了几个似的。

    费齐看了以后知道这车类似于他的新文章,他开车来是需要他给予评价的,或者说如果自己表现出了羡慕和惊叹,最好还有那么一点点嫉妒,那么这辆车就不只是一个交通工具了。可他偏偏表现不出这些,又不想让他太过失望,于是猜道:“上个月你到我家时没有提到过这辆车,看来不像是买的。”

    “接着说。”

    “看你这么高兴的样子,不像是别人的。看这牌照,也不像是公家的。看你大张旗鼓的样子,也不像是偷的,看里程表又不是新的,什么来路?”

    天蓬笑了:“哈哈,分析得不错,这车纯是个喜儿,是抵债来的!”

    费齐也乐了:“喜儿,好,明天你弄二尺红绳系在后视镜上吧,多有个性。”

    “一定,比挂个什么人的相片儿不是好多了。你猜猜我这个喜儿是谁给我抢回来的?”

    这回费齐开始仔细分析黄世仁的表情了,心里直犯疑:“谁是穆仁智呢?”

    黄世仁见他猜得认真,很是高兴,并不告诉他迷底,却非要拉费齐出去兜风,说要拉着他去卧牛吐吃羊排、喝羊汤,要不就吃柳蒿芽炖鲶鱼,稷子米饭鲫瓜子汤。他那儿有一些朋友,早就张罗要安排他了,咱们一上路打个电话那边就准备,等咱们一到就开吃。

    费齐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每天六堂课下来,学生有的是问题,因为没有固定教材,学生的问题也就不固定,一天下来少说也得工作十来个小时,真的越来越像一头蒙了眼睛的驴子了,就算火眼金睛也未必能看出费齐的本来面目了。

    “我说你啥时候能有空?咱俩出去玩玩。钓鱼怎么样,带上锅,咱们来个煮豆燃豆萁,江水炖江鱼。”

    “这个我感兴趣,我窜窜课吧,等有了空我提前给你打电话。”

    “下周和大下周都不行,我得帮朋友去接新娘。”

    “这回抽烟吃糖不用花钱了吧?”

    “你怎么不说我没了自由呢?”天蓬没法,最后只好自己去。费齐下了车,刚关上门,天蓬就摇开了窗:“我说,那事儿你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费齐乐了。

    “咱俩联合办学的事儿呗。”

    “再说吧,开车小心点儿,别喝酒。”

    “没事儿的,我喝点儿酒开车更稳,我说你当回事好不好?”天蓬摇上了窗,倒了半天,才从费齐眼睛里消失。

    费齐站在那里笑了,这车毕竟不是喜儿,虽然手生,但还能驾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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