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挨了顿打便没事了,谁知苏老太婆根本就不会轻易地放过她。现在,为了偿还亏欠国库的那三万钱,她只得带着小威子在添香院门口摆摊卖字。

    至于为什么选在添香院呢,当然是有原因哩!这第一嘛,钱是折在了添香院,就算要不回来,刘真也要堵在添香院门口,挡一挡它的财气。这第二嘛,长安最富庶之地当属长安街,长安街最富庶之地当属落雨阁和添香院,这人来人往的,客流量多,达官显贵也多,大家都是有钱人,说不定买她字的也多。

    谁知,刚摆好摊子,就遇到了撵人的。

    撵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添香院的老鸨青妈妈。她本是在房中开开心心的数着成堆成堆的钱,忽听得小厮来报,外边有穷书生在门口卖字。她一听,是穷书生,既然带了个“穷”字,这不是挡了她的财路嘛!于是,也不数钱了,带着一群侍卫小厮雄昂昂气啾啾地来门口撵人了。

    本来气焰挺大,一见是刘真,老熟人了,于是她笑道:“哟,这不是墨公子吗?墨公子你不是挺有钱的吗?怎么,家里的钱被你挥霍空了,成穷人了?要我说啊,没钱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中读书,玩什么漂亮姑娘啊,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旁边也一众嬉笑声。

    青妈妈酣畅淋漓地笑着,手中锦帕乱舞,脸上的肥肉堆在一起,随着抖动幅度的加大,脂粉簌簌下落,各种脂粉散在风里,刺鼻的连蝴蝶都停止飞舞。刘真最闻不得脂粉味,忙展扇散味。

    刘真手握玉扇,以玉扇挡鼻,拱手道:“因鄙人前日挥霍无度,遭家中祖母责骂,祖母命鄙人在一月内需将所欠银钱还清,否则便不允许鄙人回家,鄙人万般无奈下,才出门卖字。”

    一青楼老鸨竟敢如此嘲讽陛下,陛下忍得下,我可忍不下。见刘真被嘲讽,小威子一把揪住青妈妈的衣领,来回摇晃,“你们将陛……将公子的钱还给我们!”

    在侍卫们的帮助下,青妈妈才摆脱了桎梏,有了喘气的机会,“哎呦……老娘我……我活这么久了,竟头一次听说花出去的钱还有还回去的道理?你们说说,有没有这个理?”

    众人也一副捧腹大笑的样子。

    “你们……你……”小威子气急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刘真将玉扇合起,挡在小威子面前,笑得一派和气,但那话中的冰冷任谁都听得出来:“你退下,由我来教训她们!”说着,玉扇舞动,如刀如剑,抬手便朝青妈妈打下!不料,却见一修长洁白的手横亘于前。刘真打量着那手,骨节分明、毫发未伤。……能徒手接下我的玉扇的……呵呵……刘真转身移目,结果却令她大吃一惊!

    那人,是袁道。

    他还是那日的一袭玄色长袍,眼中有迷离光彩,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远处微风拂过,玄色衣袍随风舞动,墨色长发翩翩飞舞。温暖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使得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愈加绽放光彩。那双眼睛,如狐如鬼如魅,每近一步,都似要勾魂夺魄。刘真心中骂道:“妖精!”

    袁道从袖中掏出一钱袋,扔给老鸨,“这里交给在下了,青妈妈还是去里面忙吧。”

    老鸨紧紧地攥着怀中的钱袋,笑得一脸谄媚,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已濒临险境,“您忙,您忙,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刘真反倒一笑,“袁大美人,都到这个时候了,就用不着做戏了吧。你说,鄙人是该称呼你为‘议曹大夫’呢,还是添香院幕后之主呢?”

    听见刘真此话,袁道也不反驳,只静静从怀中掏出钱袋,慢慢放在刘真面前的摊子上。“墨公子,有些话,今日不宜说,墨公子可愿明日与在下在望江楼一叙。”

    “鄙人为何要与你在望江楼相会?”刘真玉扇在手,挑眉望他。

    “因为……”他忽的一笑,如万千桃花朵朵绽开,“因为明日会有你想知道的东西。在下会在望江楼等待墨公子,墨公子若不来,在下不会离开。”

    刘真抚着玉扇,装着很感动的样子,“难为你这么痴情,鄙人定然不会辜负你这一番深情。”

    听见刘真答应,袁道才微笑拱手告辞。

    望着袁道离去的背影,刘真展扇一摇,笑得一脸诡异,明日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

    在袁道走后,刘真大声吆喝:“卖字啦!卖字啦!西周武帝的御墨,大家快来买吧!”

    见陛下如此卖命吆喝,小威子真觉得辛酸,堂堂大楚天子,竟然当街卖字,这要传出去,这,这叫什么呀!

    不过,小威子感叹归感叹,刘真的吆喝真心管用。这不,便来了一位青衣书生。

    刘真定睛一瞧,这不是袁道好友历敬吗?

    历敬走至摊前,向刘真拱手施礼,“墨公子,又见面了。不过,你这绝不是西周武帝的御墨。”

    刘真玉扇支着下巴,抬头望天,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不是?鄙人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西周武帝御墨!”

    “首先,秦朝大将蒙恬发明毛笔,西周是没有的。而这……”他低首凝思,摸了摸纸上的墨迹,“……这是用毛笔所写。再者,西周是将字刻在青铜器上,而不是写在纸上。最后……”他竟忍不住笑起来,“……墨公子手中的是秦汉隶书,而西周通行的是金文,西周是没有隶书的。”

    刘真玉扇颇有节奏地敲着手心,微笑颔首,果然是人才!她顿起爱才之心,“既然,历公子知这是假物,不知历公子可会买?”

    历敬后退几步,朝刘真拱手一揖,“历某献丑了。”他仔细审视了一番刘真手中墨宝,笑道:“虽不是名家所书,但骨骼清奇,笔画精妙,隐约间有龙腾虎跃之气,值得收藏。历某愿意购买。”

    这小子真是实诚,让他买就买,还难为他说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不过,看这小子穿着,想来家中定为贫苦,若是拿了这小子的钱,刘真也于心不忍。于是她笑道:“正所谓鲜花送美人,宝马赠英雄。鄙人很荣幸认识历公子这位知己,所以这副字,鄙人送与公子了。”

    听见刘真称他为知己,历敬心花绽放。他想到:墨公子当他是知己,他若推辞,便显得不识好歹了。于是弯腰一礼,笑着收下了。

    那副字上所书的是武帝时卓文君的一句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待历敬走后,刘真又吆喝起来了。

    有官员走近,嬉笑嘲弄一番,离开了。

    也有官员走近,见是刘真,寒暄一番,买了,也离开了。

    也有官员走近,欣赏一番,买了也离开了。

    更有官员走近,买了,笑笑,也不问价格,留下一袋钱走了。

    第一种人,大概是苏党人,落井下石。

    第二种人,可能是帝王党人。

    第三种人,纯粹和历敬一样,是爱字的读书人。

    第四种人,大概是上官一派的人,怕她出丑,出了大笔的钱,帮她解围。

    对于每种人,她都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她低头浅笑,那照袁道来说,属于哪种人呢?想到明日的见面,她突然有点期待。

    正当她心思神往时,却看到远方一个年迈的老人,蹒跚着步子向这边赶来。

    那个身影渐渐清晰,她睁大双眼,一脸地不可置信,那不是、不是老丞相杨敞吗?

    刘真笑着向老丞相打招呼:“老丞相啊,你年纪这么大了,也来逛青楼啊。”

    老丞相听见刘真这么取笑他,气的胡子眉毛毫无章法地乱颤,“什么呀,陛下,我是……”没等老丞相说完,刘真打住他:“鄙人姓‘墨’,墨墨墨!”

    老丞相也明白陛下这是有意要隐藏身份,于是忙改口道:“墨公子啊,我听说你在添香院门前卖字,你说你身份高贵,怎么可以在此等污秽场所操持贱业?这要传出去,多有辱斯文!你要是缺钱啊,老臣我府上有钱,都给你啊,都给你哈,还是快回去吧!”

    虽然老丞相思想不太开明,但毕竟是为自己着想,再者说反正钱也赚够了,既然不能拂了老丞相的意,那便跟着老丞相回去罢。

    有人在添香院门前高调卖字,也有人在清凉园内独自弈棋。

    那日,太皇太后听到把长临打成重伤,懊悔不已,忙派了一大通宫女、药材到苏府。苏长临只道受的是轻伤,不打紧,寻着个理由把那一群宫女给赶回了长乐宫,念着不能让姑母伤心,便只留下了药材。

    本来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但一想到朝中那些琐事,便索性请了假,反倒落得个清闲自在。谁知,朝中大臣听说苏府长公子休了假,竟纷纷带着礼品药材来苏府拜访,直到苏长临闭门谢客,才又恢复清闲。

    现在,每日在家中弈棋,虽无旁人为伴,但胜在清静悠闲。

    苏长临正专注棋盘,忽听得身后有声音走近,也不转身,只微微一笑,稳稳落下一子后,淡淡道:“买回来了?”

    “买回来了。”

    “钱凑够了吗?”

    “回禀长公子,长廷部分了好几批去买的,估计差不多了,才离开的。”

    捏着棋子的他,慢慢展出笑颜,笑容温暖,如三月暖阳,“既然买了,我也就顺便看看吧。”

    身后人将书卷放于他面前。

    待书卷缓缓展开,他嘴角的笑容却骤然凝住。

    纸卷上的字,龙腾虎跃、笔画奇迥,那字,他分明是熟悉的,因为,他见过。

    落雨阁匾额上那三个字,便与眼前这字有九分的相似。

    若说是巧合,那也忒凑巧了吧?

    渐渐地,他的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容。

    然后,便是,广袖舞动声……棋子碎裂声……还有纸卷粉碎声……

    园内寂静无声,连风的声音也无。只有一句阴冷之声在园内幽幽回荡:

    ——刘真,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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