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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九年,山西大旱,虫灾遍地,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百姓或啃树皮、或吃草根,更有甚者竟然易子而食,惨状不可言表。

    而夕阳斜下的秦淮河上,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随着夜幕的降临,两岸的绣楼和画舫之上,纷纷点起了明亮温暖的灯笼,将整条秦淮河映得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媚丽女子持帕倚门,暗香浮动;翩翩公子鹤行而至,妙语如珠,将女子们逗得娇笑连连,秋波频送;暧昧的情欲与直接的挑逗,在秦淮河这略带甜腻香气的空气中交替纠缠。

    夜渐深时,一双双你情我愿的人儿,携着手走进了那在绣楼和画舫里的房间。

    衣服窸窸窣窣的落下,不着寸缕的人儿在柔软华美的大床上红浪翻滚;男人粗粗的喘气声,交织着女子柔媚入骨的婉转莺啼,交合成一首淫靡而欢快的乐曲。

    这是千百年来,人与人之间最为原始的自由搏击。无论哪朝哪代,男人和女人们总是对这种原始的游戏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这艳丽香靡的秦淮河,几乎是每个男人最绮丽的梦想,也是最为销魂的销金窟。无数男人在这里流连忘返,旦夕间一掷千金,只为博得梦中美人的一个微笑,或者一晌贪欢。

    而今晚,整个秦淮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明月阁这个风月老饕们流连忘返的地方,因为今天晚上,明月阁要推出一位据说风华绝代的南曲新人。

    秦淮河上数得着的风流才子,已经接到了明月阁陈大娘的拜柬。三四十位风采各异的仕子才俊,在明月阁的大厅里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饮酒谈笑。几个俏丽的女子在台前或抚琴或唱曲,淡黄衣衫的清秀丫鬟们,娇笑穿梭着送上时令水果和珍馐美食,大厅里气氛一片祥好。

    明月阁外面,还有不少没有接到邀请的人想进来。想进来,也可以,几个龟奴站在门口,笑眯眯且神态谦恭的伸手要着打赏,五十两银子打底那都是最少的。

    离那大厅台前最近的有一张桌子,是所有位置中视野最好的。这桌子上围坐着五六个男人,穿着仕子典型的各色直身。这些男人年龄有小有大,年少的刚刚二十挂零,年长的看上去已经四五十岁。

    坐在右侧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紫衣公子,白皙的一张面庞,一双黑眸,不大,却亮若星子。他剥了一粒木瓜送入口中,闭着眼睛品了品,发出一声赞叹,随后下巴朝着门口努了努,对着身边五十多岁的男人说道,“牧斋兄,这明月阁的陈大娘,真真吝啬啊,你看把那群人,逼成个什么样子了。”

    那被唤作牧斋兄的,是东林党的领袖钱谦益,虽已年过半百,看起来却神采飞扬,只像四十来岁的人。他听了紫衣公子的话,眼睛顺着紫衣公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群冤大头,几乎是哭着喊着的要把手中的银子递上,只为今晚能入阁一观。

    钱谦益莞尔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密之兄,这陈大娘非是吝啬,实在是把人性揣摩得极透极好。”

    有着一双星子般透亮眸子的方密之,正把一粒佛手放进嘴里,听了钱谦益的话,稍愣了一下,表示疑问的扬了扬眉。

    坐在方密之身边的,是满脸络腮胡子的吴应箕,三十多岁的他有一张京剧里张飞怒目一样的黑脸,眼神中却透着几分柔和。

    他揽着方密之肩膀,笑嘻嘻的说,“孔子曰,凡人必贱,无论男女,人的骨子里都有点犯贱,越是见不到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觉得好、越想得到。你是这个意思吧,钱兄?”

    “知我者,应箕兄也!”钱谦益笑着点点头,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孩童般戏谑的说道,“说穿了,这群人都是死要面子,别人有的东西,他们就也要得到。

    今天他们若是进不来,那简直就是在说他们不是上等人,如果明天他们和朋友聚会,说是今天没受到邀请,那就是丢了他们这群所谓读书人的面子!”

    钱谦益说得风趣,声音虽然不大,但这一桌的人都听到了,大家想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随即抚掌大笑,方密之更是笑得打跌,差点掉到了桌子底下。

    方密之擦一擦笑出来的眼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对面的陈贞慧,“辟疆兄那家伙哪里去了,今天上午他和我游船,我明明看到他接到陈大娘的请帖了的。”

    那陈贞慧长得鼻直口阔,一副忠诚之像,闻言耸了耸肩,“当然是在他的红颜知己李十娘那里了。这明月阁新来了南曲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十娘再豁达也是个女人,怎么肯让冒兄来见这传说中的绝代佳人?”

    桌上的男人们交换了一个男人之间特有的无奈兼暧昧的眼神,同时哈哈大笑。

    事情还真的就是钱谦益说的这么回事。虽然对于听曲儿来说,陈大娘开出的几乎是天价,但仍有不少的男人,眼巴巴的交了钱进来站着听。

    而那些受邀而来,围桌而坐的仕子们,眼角余光看到那些站立着无座的旁听者,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小曲儿听过,那几个女子起来行了礼,悄悄的撤了下去。人们交谈的声音也逐渐淡了下来,开始隐隐等待着今天戏肉的出现。

    突然之间,毫无征兆的,明月阁里所有的灯火,在同一时刻全部熄灭了,人群里短暂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骚乱,有几个性子急的,当场便大声的吆喝询问了起来。

    大部分受邀入席的公子,都是久浸秦淮的风月老客,这烟花之地的弯弯绕绕,他们见得多了;那些头脑灵快的,已经猜出了是老鸨搞出的噱头,微笑的拉住了身边急躁的同伴。

    灯光迟迟没有亮起,正当大家有点着急的时候,一声叹息从黑暗中幽幽的传出,声音并不大,但每个人都觉得,这声叹息仿佛就响起在自己的耳边。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年纪不大,哀怨中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柔媚和自怜,那楚楚动人的风致,紧紧的抓住了在场每个人的心;

    仿佛有一片轻柔洁白的羽毛,在人心上最敏感的地方轻轻的拂过,让人心痒得不可自制,又不忍心用手去抓,生怕抓疼了那一片随时可以乘风而去的羽毛。

    明月阁偌大一个大厅,在这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之下,竟然霎时安静了起来,人们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放轻了,紧紧的立着耳朵,捕捉着那一声叹息,屋子里静得出奇,几乎可以听到坐在对面的人的呼吸声。

    在这一片寂静当中,泉水般流淌着的琵琶声悠然响起,婉转动人,还带着点儿淡淡的哀愁,像是一把温柔的小刀,直直的刺入了人们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块区域,听得众人几乎呆了。

    一个清越的女声,在大家不知不觉中,浑然天成的加入了琵琶的旋律。

    “琵琶声到如今还在这响起,

    穿越千年的寻觅旧梦依稀。

    这一声叹息是人间多少的哀怨,

    天涯飘泊落秦淮伤心泪滴。”

    这女声听来尚带几分稚嫩,却有着超乎寻常的穿透力,所唱的曲子似乎是新做的,在座的众人之前都没有听过。

    凄婉悠扬的歌曲,被这把清越中带点哀伤的嗓子演绎得如泣如诉,偏偏还带着几分爽逸,似飘逸又似忧郁,就像一把细绒毛小刷子,前前后后的梳理着听者的耳朵,舒服得让人想就此甜甜睡去。

    “琵琶声到如今还在这响起,

    素手弄琵琶琵琶清脆响叮咚叮咚。

    信手低眉续弹续续弹弹尽心中无限事,

    低眉续弹续续弹弹尽心中无限事。”

    婉转的吟唱,触动了人们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有几个感怀自身的公子,已经在座下掩面低泣,自己却浑然不觉。

    漆黑一片的大厅里,几盏幽暗的灯笼点了起来,在微弱摇曳的光线下,人们发现大厅的台前,不知何时架起了一个高高的帷幕,长长的几近透明的薄纱一垂到地。帷幕之内,一位清丽佳人怀抱琵琶,自弹自唱。

    周围的一切,这大厅,这数目众多的人群,似乎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如一朵遗世独立的青莲,自顾自的美丽着;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她的歌声还有她的琵琶。

    她忧郁,她哀伤,她倔强,她坚强。各种看似矛盾的特性,在她的琴声和姿态中,毫无滞涩的融合在了一起。

    “欢笑声已成了昨日的回忆,

    素手弄琵琶琵琶清脆响叮咚叮咚。

    分明眼里有泪有泪滴人间何事长离别,

    分明有泪有泪滴人间无处寄相思。”

    人们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得见她弹奏琵琶的一双皓腕,白得和那纯白的帷幕几乎一色一样;她身量尚未长足,弱不胜衣,少女青涩的体态之下,却有种成熟女人都无法比拟的风流体态;

    她披散着长发,遮住了半边娇艳的脸庞,只露着一抹弧线优美的红唇,没人觉得她礼仪不合,只觉得志怪小说里走出来的、红袖灯下夜添香的清丽狐仙,也不过如此。

    没人看见她的模样,但没人怀疑她是个拥有倾国倾城容貌的美丽女子。

    她是每个男人在梦里都幻想过、希望这辈子能碰到、能拥有、能厮守的那种女子。即使为她等待再久,也是值得的。

    “欢笑声已成了昨日的记忆,

    红颜已老不如昔空自悲戚。

    这一声叹息是人间多少的哀怨,

    弹尽千年的孤寂独自叹息。”

    最后一句唱完,弹奏琵琶的女子再次发出一声叹息,抱起琵琶,幽幽转身离开。自始自终,没有朝台下看过一眼。

    灯光渐亮,台下却仍然无人说话,每个人的耳朵里,还环绕着方才女子渺如仙乐的歌声,寂静半晌后,突然爆发出如雷般的喝彩声。

    那些平时里矜持稳重的公子们,涨红着脸,大声叫好,口中交相称赞着董小宛这个刚刚知道的名字。

    陈大娘站在台下,看着这群公子们的兴奋之态,想想今天收到的银子,心中乐开了花。这真是个美好的开始啊,不是吗?

    钱谦益拈着须髯,啧啧称赞,“真是绕梁三日啊!”

    方密之眼神呆滞,对着董小宛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辟疆兄啊辟疆兄,今儿个你不来,真是亏大发了啊!”

    旁边的几个年轻人也处于半呆滞状态中,稀里糊涂的跟着方密之频频点头,只有年龄稍长的吴应箕好一些,刚点了两下就清醒了过来。

    是夜之后,明月阁的南曲董小宛,在秦淮河畔一夕而红。文人骚客之间流行着这样一句话,秦淮不识董小宛,看尽群花亦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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