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家经历了这一场闹剧,如月回来的时候便觉得有些闷闷的。

    掌灯时分阿绣来叫她吃晚饭,到了饭桌上也仍是没什么胃口。谁见了七姨太白天那会儿的哭法都不会有什么胃口的——如月想,那种架势,简直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全部吐出来给你看。

    白瞎倒像是兴致很好的样子,他一直强调如月作为小姐要吃有吃相,但一直严于律人宽于待己,吃起饭来简直恨不得把碗都吃掉,还美其名曰他这是尊重厨房婆子的劳动。他今天心情确实很好,据说是在古玩店里淘得了个什么宝贝,一边嚼着饭一边哼着小曲儿,一张嘴也是够忙的。

    如月吃着饭,思绪不由自主地就飘到张家那大宅子里。她不知道七姨太现在吃饭了没有,还是仍旧趴在床上哭着,等着张老板撇下那位十二姨太亲自来哄她?这样的伎俩她是用惯了的,也曾经洋洋自得地跟如月说起她昔日的战绩,然而现在看来一点意义都没有。守着这样一个男人,一时不留神就给跑了,又得绞尽脑汁地把他勾回来,这样的戏码,就算成功一百次,又有什么用?有了十二姨太,以后可能还会有十三姨太,前面的诸姨太们也很有可能随时卷土重来,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谁都赢过,却谁都赢不了。

    最让她觉得害怕的是,原本她自己的生活也可能会跟七姨太的别无二致。就算是父亲还在,以她所受的宠爱,或许能做个正房太太,接下来就是一连串七姨太这样的人物,她想必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如果是姨太太的话大概会更惨,她自认永远不可能练就七姨太这样的手腕,而且就算是七姨太尚且如此,搁了她还能好到哪里去?

    她想着就看向旁边的白瞎。这个人改变了她生活中的一切。她之前就觉得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突然出现,如今的自己会是什么光景,现在七姨太给她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范本,就越发让她觉得后怕。自己虽然顶着寡妇的名头,但她的生活跟七姨太相比却那样遥远——酒坊女东家,在阳光灿烂的小院里晾晒糯米,在温暖昏暗的酒窖里细嗅酒香……遥远到让她觉得安心的距离,只因她和七姨太的中间隔了个白瞎。

    她正这么想着,视线里的男人却猛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冷不防跟他撞个正着,他一言没发,一把夺下她的筷子,夹了块东坡肉往她的碗里一丢,然后又“啪”地把筷子扣在碗沿上。

    他这一套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带起的风把她的刘海猛地一撩,看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疑惑地问:“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让你别看我了,吃饭呀!”白瞎从碗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我好看也不能让你这么盯着看呀,你再看我就吃不下去了。”

    如月失笑,白瞎总是这副德行,这也是她平常很难对他生出感激之情的一大原因。他明明是在帮她,却总是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在宅子里上蹿下跳的,也很难让人把他当成救命恩人供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不用时时刻刻都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如月看着饭碗上那块东坡肉,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吃完饭之后两人去了书房,每晚两人都要在这里查对酒坊的账目。如月一开始看不懂,在白瞎的教导下也渐渐熟络起来,现在账基本都是由她来做,白瞎晚上过来指点。

    房间里点着锡灯盏儿,那光盈盈地映到五彩贴片的琉璃窗上,新研的墨用一张纸覆着,那香气幽幽地透出来。白瞎拖了张椅子在书案边坐了,她从抽屉里取了账簿过去,翻到今天的那页往他面前一放,他却伸出一只手来往那纸上一摁,道:“咱们今天先不谈这个。”

    如月愣了一下,他又站起身来,把另一张椅子拖到她旁边,冲她扬了扬下巴:“愣着干嘛呀,你今天不是有心事吗?吃饭的时候看你魂儿都快出窍了,你这样做的账肯定不能看,坐下说了,说完了再把账重做一遍。”

    白瞎就是有这种本事,如月从不在他面前隐瞒什么,因为她的心事从来就逃不过他的眼睛。她一直以为是白瞎经验老道深知识人之术,后来才知道是她那时候就像一张白纸,什么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心里的话憋了一天,现在也是不吐不快,于是就坐了下来,把白天遇见张老板和十二姨太,以及七姨太在房间里的哭诉都一一说了出来。

    平心而论,白瞎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他的好处在于从不打岔,他平时很少沉默,一旦沉默下来就显得异常专注,让她觉得她受到了极度的尊重。然而这种感觉也只是暂时的,原因就在于他戴着那副墨镜。墨镜下的那双眼睛可能是在专注地盯着她看,也可能早就不耐烦地眯起了眼睛,或者干脆就已经闭上打起了瞌睡。这些她全不知情,只能不停歇地讲下去,讲完之后的那阵沉默就显得格外难堪,她脸皮很薄,如果她把他讲睡着了,真的很不得自己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次她讲完之后的效果与之前大体相似,白瞎靠着椅背,二郎腿跷得高高的,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抵着太阳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觉得有点窘,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出声,心说难道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真的把他讲睡着了,试探着伸手到他眼前晃晃,他这才回神似的猛地把头一抬。

    “啊,你讲完啦?”

    如月点点头,又回过神来:“你没在听吗?”

    她有点生气,心说自己在这里讲得口干舌燥,他倒把她的话当成催眠曲。白瞎伸手端了杯茶放到她面前,很坦率地就道:“哦,我听到你跟着七姨太回了房间就没再听了,因为觉得有点无聊。”

    如月喝了口茶,听到这里差点呛到,因为他居然真的说出来了。白瞎重新往椅子里一坐,手臂垫在脑袋下面,望着天花板,话锋就是一变:“不过啊,那个十二姨太好像挺有意思。”

    他的语气有点似曾相识,她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很久以前她险些被大太太赶出莫家的那晚,他远远望着院子里的莫祖新的时候说过的话。

    当时她没太往心里去,然而后来她亲眼看到了莫祖新的“有意思”之处,更见证了他之后悲惨的结局,白瞎当时的这句话不亚于成了暴风雨前的预告。如今同样的形容又被他用在谢墨兰的身上,顿时让她生出不祥的预感来,她放下茶杯,就发现白瞎已经出了书房,这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红金斑犀皮漆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书桌上。

    “这是什么?”如月很少见白瞎这样慎重的动作,在她印象里他放什么东西几乎都是“啪”地往桌子上一扔,因为这个原因,她一度还很难想象他到底是怎么玩古董的,居然没把那些瓶瓶罐罐都给弄碎了。

    白瞎打开盒盖,唇角就浮上神秘的笑意来,冲她一招手:“过来瞧瞧。”

    如月低下头去,看到那盒子里装的是一方眉纹砚。灯光洒在光滑的砚身上,那滑润的黑色如水般泛着暗沉沉的光,一条条眉纹深浅不一,错落有致,砚边刻着舒卷的云纹,眉纹的分布与砚面相得益彰,犹如彩云追月,别是一番诗情画意。

    她“哦”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对于砚她算不上是内行,但也知道这方眉纹砚绝非凡品,转眸看一眼白瞎,就看见他已经笑得露出牙齿,小声道:“看到了吧,这是正宗的婺源龙尾山眉子坑出的货,要不是瞎爷我的门路,你就算有钱都买不着。”

    如月闻言又“哦”了一声,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白瞎瞥了她一眼,就皱起了眉:“你除了哦还能说点什么吗?比如夸我两句本事通天之类的。”

    “呃……你本事通天。”如月自知她敷衍的语气太重,只是她的心思确实不在这里,“你拿出这个来做什么啊?”

    白瞎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那犀皮漆的盒子盖上,方道:“这是送给张老板的礼物,那十二姨太不是从来不笑吗?”他在那盒子上轻轻叩了叩,笑容颇神秘,“要博美人一笑,就得靠它了。”

    如月被他笑得云里雾里,这眉纹砚就算再珍贵,张老板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谢墨兰正得宠,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这么块砚怎么就能把她逗乐了。白瞎知道她等着解释,却又摆起了架子,非要她再夸他两句他才开口。如月无奈,搜肠刮肚地又哄了他两句,他这才开口讲起这谢墨兰的来历来。

    原来谢墨兰并非普通的女学生,她的父亲曾经是徽州一带鼎鼎大名的古玩收藏家,谢墨兰耳濡目染,对古玩亦很有研究。她天性风雅,不爱那些珠宝玉器之流,却偏爱眉纹砚,曾收藏过数方极珍贵的砚台,这款名为“彩云追月”的眉纹砚便是其中一方。只可惜后来遇上战乱,谢家的收藏尽为军队所掠,谢小姐的眉纹砚自然也不能保全,谢老爷早早去世,谢家也就此衰败了。

    白瞎说他之前也不知道谢墨兰居然流落到了银泉,张家不苟言笑的十二姨太居然会是她。谢墨兰之前的风流逸事在古玩界很出名,据说常女扮男装到古玩摊上跟小贩讨价还价,伶牙俐齿,八面玲珑,得了好货便仰天长笑出门去,跟如月在张家见到的判若两人,若不是同样的名字和徽州籍贯,他几乎也不能相信是她。这方眉纹砚是他偶然间捡了个便宜,卖家不识货,被他以很低的价格淘了进来,如今恰好可以送给十二姨太,见到心爱之物失而复得,保证能换来美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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