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长将娘请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给娘倒了一杯水,又给大队长倒了一杯。娘没有喝,他问这位与展示不同的军官,他认为应该是当官的了,“小义哪里去了?”
    军长没有回答,这时候,外面进来几个也像当官的军人,他们唤娘了,娘有些惊讶,她站了起来,他们再唤娘,娘转头望着大队长,她说,走。军长与其他几位军官拦住了娘,军长也唤娘,他说小义的娘,就是他们的娘。众军官也是如此说。但是,再看娘似乎并不领情,她冲着大队长嚷了一声,走!她的这声力度很大,竟然嚷开了众人的围困,军长伸手想搀扶娘,娘挣脱他,去找大队长,大队长赶忙上前搀扶。娘没有给他们打一声招呼就急急而走,边走边嚷,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大队长无法与众人告别,只能微微点头示意了。军长命人去开车送他们,汽车在娘身边停下,无论司机与大队长怎么劝,娘就是不坐。无奈,大队长只能搀着娘向军营外走去。
    坐上大巴车,娘靠车窗坐,大队长问娘饿吧,他去买些吃的,娘不语,只是望着远处正要施工的大楼发呆。大队长再找话说,娘依然沉默,大队长没有发现娘的泪水,只是眼睛处有些晦涩,似乎有些累了。他的判断是对的,很快,娘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大队长一路上坚挺着肩膀,尽管有些酸涩,但是他不想耽误娘睡觉,他不知道娘醒来后,想起小义会怎么样。
    回到家,娘还想睡觉,床铺铺好后,娘就躺下了,可是,娘就是不起来了,不吃不喝,只是能睡着就睡,睡不着就望着屋顶发呆。一天是这样,爹劝娘不能这样了,娘丝毫不听。爹找大队长与秀娘商量。大队长、秀娘、明明还有两个孩子都跪倒在床边哭着央求,娘这才转过头来,她给大队长说想到小义的坟前看看。大队长说他给爹商量商量,娘闻听,立刻将头转到里面去了。大队长走出来给爹商量,爹说这一去,恐怕就死在那里了,还是不去为好。大队长说如果不去,娘可能得死在家里。爹说给秀娘、小义媳妇商量,秀娘与小义媳妇都赞同大队长的意见了。大队长给娘说了,娘转过头来望着明与亮,两个孩子很会说话,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往娘的心窝里碰,娘嘴角流出了笑容。明端来面条,亮想搀扶娘,娘听从两个孙子的安排了,喝了半碗面条,随后又躺下睡觉了。
    大队长与秀娘这才放下心来,他们回饭馆了,因为娘的事,饭馆也无从打理了,全靠二利带着村里的几个村民忙乎了,总之还算没有歇业。夜半的时候,大队长迷迷糊糊中,外面明明在叫他。大队长问怎么了?明明说娘发烧了,爹运地板车将娘送医院了。大队长闻听不敢耽误,穿上衣服,赶往医院了。娘做了检查,医生说娘受了风寒,加之劳累过度,心里衰竭。大队长给娘办了住院手续,娘听说了,不乐意了,她骂大队长,大队长没有言声,医生来劝娘了,连其他病号也劝说。娘谁的话都不听,他一心想的是要去小义的坟上看看,她坚决不住院,如果住院,她不会配合。医生觉得她是在开玩笑,甚至说是一种要挟,医生将准备的针放在床头的时候,娘将头转到一侧去了,无论护士与大夫怎么说辞,她一概不理了。知道爹与大队长来了,他们劝说她只要烧消下去,他们一定赶往西南去。
    大队长说服了娘,或者也许娘也想通了,自己拖着生病的身子怎么也去不成西南。娘配合打针了,说也怪,只打了两针,这烧便退了。娘嚷着要出院,大队长与爹劝说,娘不听,护士、大夫劝说,也是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大队长给娘办了出院手续。第二天,他们便出发了,谁曾想到,刚坐上火车,娘又发起高烧来,大队长请求列车长停车,列车长说只能在下一站停车了。娘说不行,如果停车,她就死去。大队长不能再听她的了,几个小时后,火车停下来了。大队长叫了一辆车将娘送到当地的医院,无论护士、大夫采取什么办法,娘再也不配合了,并且她不时地骂大队长,含混不清的话语着实令大队长难过。既然不愿意打针,吃药,大队长便找了一辆车假说去西南,实际上,汽车赶回家了。当娘醒来以为是西南边陲,望见是一座低矮的熟悉的瓦房的时候,她满眼一黑就晕过去了。
    谁曾想娘一直处在昏迷状态,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再也不配合治疗了,娘瘦得皮包骨头。大队长跪在娘的病床前,他说带娘去,只要娘配合大夫治疗。哪知,娘再也不信任他了,娘挣扎着望着他,她似乎在唤他,大队长赶忙将身子靠过来,娘示意她再靠近一些,大队长又靠近娘一些,哪曾想,娘使足全身的力气挥气巴掌重重的打在大队长的脸上,大队长惊呆了,众人也惊了。娘打了大队长这一巴掌后,她便重重地倒在床上了。也许,她使出了最后的一点气力,她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在娘的葬礼那天,秀从北京赶来了,秀已经是大学二年级学生了。她扑倒奶奶的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娘劝她,她呵斥娘为何不照顾好奶奶,秀娘无言以对,是啊,整日里忙着生意,家庭却荒废了。峰的成绩不好,老师让他叫家长,因为忙,她总是推脱,终于峰被老师赶出学校了,无奈,大队长再出面,峰才又回到了学校,峰却始终没有学好。有一年年关,饭馆关门歇业了,娘拿起峰的书本,发现峰的书本干净得像大姑娘的脸蛋。她让峰跪在地上,哪知峰说他才懒得跪呢。秀娘性情柔弱,但是此时也恼火了,她挥去一把笤帚打来,哪知峰一把抓过来,扔到院子里去了。随后,他扬长而去。秀娘急了,她呵斥峰,等你爹来看不揍死你。等大队长回来后,她给大队长说明了原有,大队长要等着峰惩罚他,哪知,一夜峰都没有来。无奈,第二日,大队长还得亲自去找,秀娘千叮咛万嘱咐见到峰不要打,大队长忍者怒火,终于找到了峰,他没有惩罚他,只是说他娘担心他。哪知,峰更加肆无忌惮了,后来,他跟着小痞子混在一起了。
    秀娘实在忍无可忍问他,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要说打算,还真有?”他的表情有些奸诈与不可理喻。
    “什么打算,说给娘听听。”秀娘慈爱的话语像一缕阳光轻轻地抚在峰的身上,哪知峰一个哆嗦抖落掉,他说,“咱家不是有钱吗,将来让我爹给我买一把枪,我想打死谁就打死谁。”
    “你不知道那是犯法的吗!”起先秀娘大惊失色,但是她很快转变了策略,那曾想峰是一个软硬都不吃的家伙。
    “他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匪!”大队长惊呼道。
    秀说到这里,秀娘没有争辩,因为她早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丧事完了之后,秀坚决不上大学了,大队长与秀娘也坚决不同意,哪知秀铁青着脸说,不行,我要在家里照顾爷爷。理由说得合情合理。大队长说不需要他照顾,家里人谁都能照顾。秀说她不放心。她坚持己见,大队长发火了,他挥起巴掌要打来,哪知秀纹丝不动,她没有挪动一步。大队长望着那张坚毅与冷艳的脸庞,他退缩了。娘希望爷爷说句话,爷爷也劝秀了,他说秀大学毕业找个工作便是对他最好的孝顺了,至于照顾不照顾,他甚至不需要任何人,自己都能照顾自己,家里那么多人,怎还需要她呢。秀闻听,说得也有道理,明明也过来劝了,最后,秀还是改变了原有想法。
    要说,祸不单行,这是再恰当不过了,娘走了两个月后,爹也生病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不到两周,爹就尾随娘走了。大队长没有将消息告诉在北京上大学的秀,以免影响了她,她本身就又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大队长与妹妹英子、弟妹明明商量就将丧事办了。娘的去世如果说剥去了大队长身上一层皮的话,那么爹的失去就是将他的所有骨血吞噬掉,没有任何希望与幸福可言了。
    大队长这半年头发全白了,原来零零星星的白色散落在黑色的土地上,现在不同了,一片白桦林了。他也病倒了,在生病的时候,他彻夜说不着觉,他在反思自己所做出的一切的正确性,不置可否。村民都来了,送来了很多东西,他们关心他的健康。那时候刘老头与邵老头还没有死,他们劝大队长要重新站起来,小李庄一百多口人还指望他呢。面对一颗颗充满信任与炙热的心脏,他点点头,他站了起来。
    董怀生也就是在这时候来到小李庄的,董怀生记得这个地址,是小义曾经告诉他的。他来的时候,村里人正忙乎着呢,大多数是要将原有的草屋拆掉重新翻盖成硕大宽阔的瓦房或者是平房。孩子们在玩耍,华看见了董怀生,以为是叔叔小义,因为他上下是黄色军装,头戴军帽,衣领还绣着领章。华与小朋友最崇尚这身装扮,他一出现自然逃不脱他们的视线。华第一个跑了过来,他问他,你是我二叔吗?
    “你二叔是谁啊?”董怀生望着这个英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的男孩,他想从他的容貌中找寻熟悉的东西,确实有些似曾相识。
    “我二叔叫小义,大名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华很认真地说。
    董怀生蹲下来,华没有退缩,他双手握着华的胳膊,有些颤抖,他说道:“去领我见你爹娘!”
    华还以为他真是二叔小义呢,在他的脑海中二叔小义毕竟只是一片影像,并且是模糊的,他是军人,自然是黄色的军帽、军衣、军裤,华早就听哥哥峰说过,二叔小义还当官呢,手下掌管着好几百人,指挥打仗的时候,一声令下,万马奔腾。当然,他不懂峰说话的水分与分量,二人只是一种至上的向往罢了。
    “我不是你二叔,我是你二叔的战友!”
    他这句话虽然令华有些失望,但是丝毫没有减少他在华乃至孩子们心中的光辉形象。他的出现最终被村民发现了,刘老头将手中活放下了,洗净手赶过来,他与董怀生寒暄饿片刻,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说领他去找大队长。华也要去,刘老头不让,他让他回家学习,华做了一个鬼脸,刘老头把脸沉下来,华还是有些害怕的。秀娘与狗小娘一在饭馆干活帮忙,两个孩子都照顾不上了,华好在有峰照顾,狗小与峰是好朋友,家里没有人了,他索性来找峰了,他们吃住一起,才热闹呢。小孩子光想着玩,刘老头便肩负着料理他们学习的任务了,他是自愿的。他们也不敢消极怠工,因为刘老头见多识广,心狠手辣,如果他见峰懒惰,没有好的坐姿与习惯,手中的小棍便成为教杆了,打得峰、狗小、华哇哇讨饶。
    刘老头这才注意董怀生是个跛子,他一瘸一拐特别不方便,脚步慢了,刘老头在前面走故意放慢了速度。他问董怀生,小义怎么没有回来?董怀生站定了,刘老头回头望着他,董怀生也望着他,没有回答,刘老头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幸好,两位老人已早去,如果现在听到噩耗,一下子就能抽过去,这突然的变故比什么都严重,足以顿时摧毁人的所有意志与决心。
    饭馆还很忙,董怀生刚在外面出现时,大队长就发现他了。他走了出来,让刘老头与董怀生到屋里做,他又让李师傅准备几个好菜,他要与刘叔与年轻战士喝几杯。刘老头与董怀生哪里有心事喝酒,他们不愿意进到屋里,似乎有什么话只能在外面说。实际上大队长早就预料到什么,他自从看到董怀生一出现他的心便难过起来,当然他也注意到董怀生的跛脚,他宁愿小义也是这个样子,只要他能回来。他也想不进到屋内也好,因为明明在里内,当她知道小义的噩耗的话,她不知道是死是活呢。近处有一片小树林,已经为深秋,树叶开始掉落了,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树叶,踩上去发出“噗噗噗”的声音,间或有野草杂乱生长,但是也已经是残念余力了。
    “说吧,兄弟,小义怎么样了,说什么话我都能接受,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小义在报名之前就已经保定了必死的决心,这样才能实现他与战友的再次会面,小义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
    “是的,小义连长兑现了他的入党誓词,诠释了一个中国**员的真正人格与魅力,我们这些活的人类算是苟且偷生,剩下一副臭皮囊还要侵占国家的资源,怎对得起失去的亲人与朋友。”
    他说的话尽管不算坦白,大队长听后也明白了这话的真正含义了。他心里似乎被重锤狠命地锤了一下,他事先有准备,稍微安稳一下后,心静下来了,感觉还是堵得慌。董怀生说军队上正在做整理,以后很快将会有军队的将军或是领导到家里来慰问了,他们还要带着抚恤金与金质奖章。大队长坐在一块石头上了,刘老头给了他一支烟,他没有拒绝了。刘老头给他点燃,他也没有拒绝,也许这样的心情刘老头与年轻战士都能理解。
    “你知道吗,”董怀生说,“我们在猫耳洞生活了整整一年,春秋天还好些,一到夏天,洞内特别湿热,我们的战士为了减少热量的散发,都是脱光衣服,各种蚊虫叮咬,奇痒无比,白天无法入眠,要时时刻刻防着敌人的偷袭,一捆手榴弹扔到我们洞内,我们四五个战友便一命呜呼了。所以,所有战士都要不知黑夜的站岗放哨,稍一不慎,便能酿成大祸。黑夜里,更是无法入眠,因为蚊虫时时刻刻在你的耳边、身边“嗡嗡嗡”乱叫,糟糕透了,这一年的猫耳洞生活让我们将一生的苦都吃透了。小义在猫耳洞内所呆的时间并不长,他是连长,他做了一个全部与具有策略性的战斗,很好的扫除了我们附近的敌人。哪知,宋白玉暴漏了身份,被鬼子打死了,小义去营救,可是宋白玉中枪,小义想去搀扶,哪知宋白玉跌入山沟内,小义也许也跌入其中。”
    至于小义的尸体,董怀生他们没说,他说战争之后,他去看了,怎么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远处,明明来了,大队长示意众人不要提起此事,特别关于小义的情况,任何人不准说漏了嘴。明明问董怀生是否见过小义,董怀生微微摇头。明明眼圈红了,她说他骗她,谁都知道小义牺牲了。董怀生感到纸是包不住火的,他只是哀叹与难过了。他唤明明为,嫂子,他让她节哀顺变。明明的心异常冰冷,她没有言语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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