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下来,扛了整整三个时辰的哲暄,如同得到了恩准,瞬时滑落到荌儿的怀里。

    再醒时已是近乎寅时,迷迷糊糊之间听得有人在唤自己,一时慌乱不察,只觉得微睁的眼眸里扑进一片湖蓝素纱。

    “荌儿?”哲暄已经伸出手搭在了荌儿的腕上,趁势起身,来不及过问其他,先追问道,“王爷呢?王爷如何了。”

    荌儿托住哲暄的腰,拖来软枕把她扶靠好,一面又深知哲暄的担心,浅笑低声回禀道,“服了药睡下了。公主放心,王爷就是舍得自己死也舍不得您跟了他去的,比起方才,现下已经缓了许多,您放心王爷会挺过去的,都会没事的。”

    哲暄听着,亦是不安,还想起身,却被荌儿使着浑身解数按下,只道,“公主还是好生歇着吧,就算是为着王爷,也不能在这样吓奴婢了,王爷跟前有翠儿和权医仕,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哲暄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如何瘫软下去的情景,问道,“权善才有说我是为着什么瘫软昏厥过去的?”

    “还不是为着王爷给吓着了吗?再说了一整夜您滴水未进的,这好端端的人能不给累到了吗?”

    哲暄听着自己无碍,笑道,“没什么事的,不就是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开,还不得缓缓,眼下既已缓过来了,也就没事了,你也别为着王爷为着王爷的说个不停。”说罢伸手去搭荌儿,一面继而道,“我就过去看看,他若尚且安稳我便再回来用膳,你看可好?”

    荌儿略作思虑状,最后也只能无奈颔首。

    从怜月阁西窗榻下到子绛床榻前,要足足走上五十余步,直至荌儿挑了通天落地的月白纱帐,才能清楚见到床榻,和榻上已被翠儿净了两面的子绛。

    权善才听闻响动转头来看,微笑颔首,低声浅言道,“王爷这口劲看来是硬生生把自己的性命从阎罗王那儿给咬过来,要说还是翁主有主意,为着您的那句话,王爷的脉象也平稳了不少。”

    哲暄掩笑,再往前探看,伏在床上的子绛睡意深沉,她反倒不安转来询问,“他是真的挺过来了吗?”

    “翁主放心,箭已离身一个时辰有余,要是挺不住,早就不行了,眼下这样,第一关算是挺过来,待而后新肉长出就没有大碍了。”

    哲暄这才反身,恭敬又行大礼。

    “翁主,使不得!使不得啊!”

    哲暄道,“不论你是喊我翁主还是王妃,这一礼我都是要施的,权医仕,你救王爷于大难之时,常言道,大恩不言谢,况是如此再造之恩。往后不论您有何所求,凡我力所能及,必还您三愿。”

    “翁主言重了。权某视王爷为主公,更何况,权某本是医者,不论何时何地出于何因,权某竭力治病救人别无所求。”

    如此,又嘱托了几句,便撤了出来。

    “公主可要用些点心?”荌儿虽是问着,却有着不容分说的口吻。

    哲暄只得颔首道,“行!你去让他们备些点心,再备些羊奶来。还有,再去找余福,让他去军营帮我把陈祯寻来,很多事情,我还要问他。”

    荌儿虽亦有无奈神色,却也只好嘟着嘴巴退去了。

    余福是早料到哲暄必是要见陈祯的,于是打从怜月阁里出来,悄悄松了老常出去,便和陈祯在夜下等着。

    为着子绛,即便是相隔甚远,哲暄亦不敢大声对陈祯说话,却也不叫他坐。陈祯与余福便只得站着回话。

    哲暄手中的羊奶才放,不紧不慢道,“既然王爷说了,这件事是他坚持自己断后与你无关,那我自然不会降罪与你。”哲暄的指间有不自觉的颤抖,强撑着道,“可是陈祯,我想身为清河王妃,我能在你这里得到一句实话吧,这件事从始至终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祯亦是自责了一整夜了,回禀道“西夏那边卑职是先王爷一步过去的,本来一切都说妥谈好,只要待得王爷去验马,双方钱货两清了,他们再帮着我们把马匹运来,也就算一应全备了。哪曾想就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流匪,您也知道,打从西夏臣属于大魏一来,西夏人进入中原的就不少,来人又是一身中原人的装扮,故而贩马的那些人自也惶恐,一时间只觉得是冲着自己来的,骤然便作鸟兽散。可他们人散了不要紧,坐骑慌乱之中亦带了咱们的马四散开去。王爷眼见着不好,只能让我们的人同马贩一道先行,他来断后。可那些人人多势众,王爷虽然功力不输他们,但是一来出行在外不好表露身份,二来王爷也想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历,所以虽然开始时候王爷杀了他们不少人,可他们有心要俘王爷,王爷也变趁势让他们得逞。”

    哲暄问道,“既然如此,又怎会身中数箭,被你救回?”

    陈祯道,“自打卑职亲眼所见王爷被俘,送了那些马贩十里地之外的农家里暂且藏身,留了几个王爷亲兵,自己回来寻王爷下落。翁主不知,那些人像是早料到卑职会回去,就在第一次伏击我们的地方留了记号等着卑职去寻。”

    哲暄冷笑了声,“你没有找到他,反倒是他知道有陷阱,反而救了你是不是。”

    陈祯一怔,长叹了一声,颔首道,“正是。王爷许是早听闻了什么消息,故而趁着夜色逃了出来,卑职去时正好撞见。可那些匪徒像是受了紧密训练,做事滴水不漏,他们见到我俩,才一道出手,想困下我们。我和王爷与他们缠斗了足足三天,才在茂林深处寻出一丝生机。”

    “我想,这些人既然能如此费尽心机设计谋害王爷,定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们。”

    陈祯无奈颔首道,“正是。开始时候他们明显不再对我们穷追猛打,王爷说他们来意不明,与卑职尚不敢即刻去找寻马回程,便又在附近逗留了三四天,足见得无人尾随,这才寻回马贩和马匹。”

    哲暄想着眼前之事,道“他们并没有离开,是等着你们与众人回合,想要一举歼灭?”

    哲暄话音才落,陈祯扭头看了眼余福,颔首道,“正是。王爷与卑职离着安置那些人的农户还有数里之远,不知为何王爷忽然就勒马不前了,足等了许久,他才与卑职说,怕是之前追杀我们的杀手并未走远,因而与卑职就地分道。他留下来引走众人,由卑职先带了人回甘州。”

    哲暄不解道,“可你们明明是一并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卑职放心不下,遣人先走,送出半程,复来寻王爷,哪知——”陈祯微微哽咽,强咽下不忍与自责,道,“那时候王爷已经身中四箭,又和杀手缠斗多日,早已是没了体力,他封死了自己的几处穴道护住心脉,这才强撑着。王爷见到卑职前去接应,就令我寻了驾马车,还说定要赶上那些马贩一道回至城中。”

    哲暄抬眸去看余福和陈祯,子绛行为之中多有不通之处,一一细问下去,陈祯竟然也不知道,自己顿时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爷可有与你说过,他被俘直至逃出,可有听闻到何消息?”

    陈祯不假思索,道,“没有。”

    哲暄似有怀疑的眼神,“你确定他从未提起过什么?”

    “不会错的,卑职曾经问过王爷一样的问题,可是王爷就是不说,只吩咐赶路,卑职也没有办法。”

    “你方才说,那些杀手是穿着中原人服饰?”

    “正是。”

    “口音呢,说的是汉话还是西夏话。”

    “是汉话,不过似乎确实是有些西夏口音。”

    哲暄只觉得眼下的不安比起方才更重了,会是谁如此急切想要子绛的性命,知道围而全歼,知道不给对方留后路,又知道声东击西,况且来人众多。这样细细思量,只觉得自己背上汗毛尽树,寒气侵体。

    余福见哲暄沉吟片刻,道,“翁主,其实今儿老常来时本还有个消息想告诉您,后来见着王爷带伤而回,也就不得空说。”

    哲暄试探般看向他的眼神,颔首道,“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说吧,究竟是何事?”

    “西夏近年与陇西之地流匪相勾结,这事前儿不久皇上已经拿了主意,定了平灭地方匪寇之法,令轻车将军王猛前往陇西,诏令是中书省所下,正是柔然明安公主启程那日。”

    余福此时说起这事,倒不像是说此事是流匪所为,哲暄看着他,试着猜测余福的心思,道,“你觉得此事是有人趁着流匪未灭,想要借他们的身份谋害王爷。”

    余福颔首,“翁主且想,像王猛将军,陈元庆将军,还有曹厝父子,朝中无人不知,这都是偏帮着十四爷和十五爷的,陇西以北是新郡,以西是西夏,位置险要,若是王猛将军此来,由此牵制住了西面势力,又能给这么王爷极力所托,朝中自会有人不愿见此局面,斩草除根之法便是让王爷死在陇西。一来可以借此打击到未及上任的王猛将军,二来,没了咱们王爷,朝廷中人想要收拾十四爷,岂不更是轻而易举。”

    哲暄知道他这一句又一句“朝中之人”意欲所指,正颜厉色道,“余福,你可是清河王的人,事事当以清河王为重。无端挑起王爷和朝廷的矛盾,若是让十四哥知道了,你以为他是会感谢你忠心,还是会降罪于你。”

    嘴上虽是这样先堵住了余福,心中却难免有和他一样的想法,只道,“王爷既已回来,折骨那边你让他回了没?”

    “已经让人通传消息到军营中,直说,先让折骨将军待命。”余福虽被哲暄堵了个无言以对,却是依旧恭敬回道。

    “这件事怕是没有这么容易结束,在王爷未醒之前你们要替我好好看着军营,风言风语是跑不掉的,这时候你们可得盯紧了每一个人,军营之中只怕也少不了可疑之人,凡有发现,连同他所见之人,有何言论均要一一记下。”哲暄顿了顿,问道,“秋岚那儿,顾三是一直盯着吗?”

    余福回禀,“是。看那样子,翁主说的话,顾三没有不小心谨慎照做的。”

    哲暄想了想道,“只是,这样的原由让顾三一直紧盯秋岚,一日两日尚还可以,再下去怕是人家不起疑,也自能找出理由逃脱了。”

    子绛自打拔了箭,次日便开始高烧不止,人烧的迷迷糊糊甚至开始说胡话,嘴里喃喃不是父皇母后,便是哲暄。

    哲暄更是日日服侍床前,亲自为子绍喂药换衣,一连三五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实在累得不行仍旧与先前一样,倚在子绛床榻下,小憩片刻也就算休息了。

    如此衣不解带到了第六日,子绛的烧才渐渐退了下去,背上的箭伤开始有愈合之势。可是到了夜间难免身上还是烧得如同火球一般,又是这样烧了退,退了又烧地反复了好几日,才总算渐渐平稳了下来。再几日,子绛虽仍旧不能下地行走,至少已经可以有充足的体力伏在床上看着着急的哲暄说笑了。

    “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不曾小看你了,可你总是有办法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折服。”

    “说什么呢,没头没尾。”

    哲暄亲自端了药进来,却迎面就听得子绛这句话,又好气又好笑。

    子绛侧着身子,自然紧缩的眉头诉说着苦痛,嘴上还强辩道,“我说自己如今被你拿在手心,逃都逃不掉了。”

    “你还想逃,想逃到哪里去啊?”

    子绛摇头晃脑,道,“我还有地方可逃马?你知道吗,阎罗王本来马上就要收了我去了,我们正讨论着我这丰功伟绩呢,你可倒好一句话吓得阎罗王只能把我送回来了。”

    “我的话,我的什么话?”

    哲暄明知道他胡乱讲来,此刻却一心只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好的,便也不拦,随他说去。

    “你不是说阎罗王若要收了我,必要连你一并收了,这阎罗王想了想,估计是觉得这买卖太赔本了,就把我放回来了。”

    哲暄哭笑不得,“阎罗王还有觉得生意赔本的?那好啊,那你说说看,为什么阎罗王会觉得收了我就赔本了。”

    “你连你姐夫的钱你都敢变着法子的谋算,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么不吃亏,这阎罗王要是收了你还不知会被你讨要去什么,你说他还敢收你吗?”

    子绛每一句正经话,哲暄倒是想驳斥,却又是不忍心了,转头看着他拧成川字的眉头和强颜欢笑的神色,心疼不已,道,“你既然说起这事了,我便告诉你一件让你开心的事情。扎合里已经和你皇兄订立了国书,日后至少五年之内,都将会有十五万两纹银进账,我和老常算过,其中至少咱们甘州能有十万两,这样加之朝廷多多少少的军饷,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子绛颔首道,“有你这么精明的翁主,朝廷的国库早晚有一天会被你全搬到甘州来的。”

    哲暄听他调侃,亦憋着笑道,“我看你趁着这次受伤,倒是把很多臭毛病都给治好了”

    “我能有什么毛病?”

    哲暄刚编排了几个,一时又忍下不说了,反倒提起了秋岚。

    “别的倒先不着急说,只一件事情,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你连给我拔箭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都可以拿主意了,还有什么事,非听我的意思不可。”

    “是秋岚,我想把她许给顾三。你也知道,秋岚虽说有这样的身份,但到底是念珏姐姐留下的人,再说顾三原也是你亲兵——”

    子绛颔首道,“这都是小事,你拿主意就可以,不过要我看,你这主意拿的是真好。我没有意义,只是好奇,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哲暄笑而不语,被看穿的不好意思她自会在子绛面前流露,“我知道了一点事情,可是还有很多没看懂的,等你都见好了,再一件一件事情都说给我听。”

    哲暄可不敢再拉着子绛说话,哄了他喝药,闭嘴,睡觉。

    甘州镇北将军府里子绛的伤还未好,景州城下子绍已经到了。

    于子纩而言,清宁王府发生的事情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事发之后第一次见到千里迢迢而至的子绍,老十二只觉得自己想闻错了事,听错了声,若不是前线之下尚有渤海国赫连昌统领的三万精锐,子纩指不定以为是朝中之人有意编排的闹剧。

    “你的侧妃当真把赫连氏给伤了?”子纩半带着嘲讽,不相信地摇头。

    子绍亦是无所谓,道,“我舟车劳顿走了这么久,你倒是连半口茶都没有,先关心起别人来了。”

    子纩怎会没有备茶,听闻子绍来备下的自然是他喜欢的茶,此时定眼看他,为兄长的关切尽数流露在目光里,“她们还能是别人?你还能为了别人屈尊到我这景州来。”

    “你以为这事是为着她们,且不说赫连的伤实则没有大碍,虚张声势的成分太大,就说崔氏的孩子,失得也是稀里糊涂,没个原由。”子绍无聊地评头论足,无所谓地取茶盏品茗,倒是更在意茶汤清扬,解暑安心,夸赞道,“难得能从你这儿品到这样的好茶,不错,很不错。”

    子纩哪里不懂得他,道,“你也就在我这儿能这样,皇兄面前本就够你压抑的。十五弟那里,你又是亲兄,又是师兄,多少年严厉惯了的,我看平日里也没少紧绷着脸给他看。”

    “你倒怪起我了。我们三人还有章和,说起来,章和最大,而后是你,可你两倒好,一个任性一个闲逸,我能怎么办。”

    子纩看着他,一时想说念瑶,却又硬生生自己憋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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