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绛身体有损不能上早朝的事情自当也是要有人去说的,自然也是余福,却也只说是划出了口子。亏得这几日,泰安城内午时过后常有雷雨,余福便又加了句——淋雨受了风寒。十四虽诧异,到底还是信了,并没多说什么,早朝时候也自有十四帮衬着,应答了皇上,内宫之中,也是他着人回了皇后。

    十五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哲暄正是难得熬不住了,倚靠着床榻,正小憩儿着。

    松散了的青丝,胡乱地拂过玉面,依稀露出的清秀面庞,若隐若现,更多了分憨态可爱、楚楚动人。

    十五伸出右手,想侧过身来,捋好她散落的头发,左肩才受的伤竟也就这样浑忘了,一时疼痛难耐,咬紧了牙关,却忍不住发出“嘶”的疼痛声。

    也就只有这一声,哲暄就醒了,迅猛地反映到,“怎么了——”

    她本也就是潜眠,过了四更天,原是十五习惯了起床上朝会的时辰,哲暄一直守着,估摸这时辰他该是要醒了的,即便困了一夜,眼睑耷拉,不成样子,也怕他有些许动静,不肯深睡的。

    “快弹好,不许再动了。”哲暄柔婉道。

    哲暄忙扶着十五,免他动作太大扯坏了伤口,又把锦被往上提提,给十五盖了好。似乎事情都做好了,看着他任凭自己摆布的样子,哲暄这下才泪珠如雨,不期而至,本想着背过身去,却被十五拉住手腕。

    “我真没事。战场上比这严重的伤,我也是受过,又没有伤筋动骨。你可别再哭了,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十五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比昨儿夜里好了许多了,气息也不再微弱无力,到底还是久经沙场的人。

    “你倒还会嫌弃人家难看,昨天受了我那么深一剑,还要提着一口气与我说那样无关紧要的事。你是成心要我愧疚,守了你一夜,能不难看吗?”

    哲暄说着,心中可悔死了,恨不得举起了马鞭硬生生往自己身上落,好让自己也能体察十五身上一星半点的疼痛。

    十五知道她赌气,心底却是喜欢不得了,讨好道,“我哪里就嫌你难看了。还不是从没见过你这草原姑娘,这般流过眼泪,这哪里是哭,分明就是蛟龙落泪。”

    十五到底是说自己自小无忧无虑惯了的,落下泪来竟如珍珠,这比方打得过分,哲暄却听得欢喜,算是止住不哭了。

    “知晓你夜不成眠,这时又哭成这样,我的心都快碎了。你难道顾念着那一剑没伤及心脉,这时候故意招我心疼的。”

    哲暄听了十五的话,也不拿绢帕拭泪,提起衣袖就用了袖口抹起眼泪来,只三两下,便转过身子,说道,“权医仕来过了,说你流血过多,伤及气神,这些日子不能乱动,你也别多说话。”

    “这样不哭了可多好!”

    十五偷笑,还说。

    “权医仕不让你多说话的。”十五的眼睛痴痴望着,就像是从没见过哲暄一般,草原上初识,也没有这般的。哲暄避之唯恐不及,也像是怕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软,“我那剑刺得深,你这两日可不准闹了。宫里朝会,余福去找了十四哥,他会帮你找个托词,你放心,不会让人知道这事情始末的。还有就是——”

    哲暄眉头展开,如同被霜打的花骨朵受了暖风,绽开了。

    “秋岚——我已经指了她外屋奉茶,说起来也是府里人前的要紧差事,她也没什么失落的,倒是让左右其他人更尊敬了。”

    哲暄也是一点即透的聪明人,到底子绛一句话,她也就有了动作。十五听着,欣慰点头,抿嘴一笑,说道,“你动作倒快,做得也好,是我多操心了。”

    听得十五这样说,哲暄反倒是难受了,眼角耷耷的,虽是不看他的,神情却往十五那里靠了靠,颔首低言,“六兴斋的莲子糕虽然甜而不腻,满口生香,却仍比不及那翠玉雪山梅来得清新爽口,更让人食指大动。”

    “你吃了?”十五笑开了,这几日所压抑的所有不满情绪全数都解了,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说道,“蕙儿没有骗我,难得你会吃点,我再让余福去。”说着便又要起身,才借着右臂撑起身子,却又被哲暄拦住了。

    “都说了,不可以乱动,不可以多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哲暄责备着,却拦不住十五想坐起来的心思,也只能扶着他,随了他了。“我说这话,是想让你安心,你放了心,这伤口才能好得快,你却不懂我良苦用心。如果为了这一口点心,又不小心扯开了伤口,那是你还要托赖在我身上吗?”

    十五拍着哲暄手背,又拉了她到近前坐着,“哪里就这么容易拉扯到了?我多少也算是沙场宿将,刀枪之伤,我也受过不少,个中轻重,我自己心里有数。再说了,余福也是闯荡过江湖,手上有功夫的,他缝的伤口也不容易扯着。你无须太过担心,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哲暄听了这话,也点头,宽了心,说道,“好了,不说了,后厨里还煨着药,我让蕙儿端来。”

    哲暄的冰肌玉手被十五静静攥着,想抽身,却又不得,找了借口,却听得十五开口解说到,“我睡了一夜,滴水未进,也未曾果腹,你就着急让我进药?”

    哲暄被十五说得不好意思,羞红了脸,趁着十五伸手刮自己鼻子,抽出手,溜身出了凌志堂。

    十四下了朝便踏马来了十五府里。

    “究竟是怎么了?父皇问及,我也只能按你的说辞说了,可你也总该给我句实话。”

    来迎接的自当是余福的,他请了安,把子绍往凌志堂中引来,一路只摇头不答,只等在堂屋外求请了,复把十四爷请进去。

    子绍在府前下马的时候,十五就知道了的,这时候哲暄正扶着他,一步步从床榻走出来,哲暄又从一旁横架上取了件月白色外衫给他披上。

    “哥——”

    十四进得屋来,屋外余福伺候,把门掩上了,凌志堂只有他们三人说话。

    “见过十四哥。”哲暄持着平辈礼,依礼问安。又亲自烹了茶,沏与十四与十五。

    哲暄时候也早换了身清新衣裳,想着安心在府里陪着子绛,并不出门,也就换了身曳地留仙裙,一抹浅淡的花青色,更显神韵。青丝是自己亲手挽的,没太多精巧样子,用了玉钗固定好,不至于散落,再拿了黛色的巾帼扎好。

    子绍自然也是会留意到她的,原本只道郁氏清新雅丽,却偶尔见得郁氏双眼,没有半点女子的低眉顺目,这清新脱俗的自然模样之下,一举一动都端庄持重,却又英气扬扬。

    子绍目光斗转,问道并肩坐与案几左右的十五,“到底是如何伤的?”子绍能洞隐烛微,言辞目光都是不含糊,“你那些言辞不过期满父皇母后可以,或许也能瞒得过六哥,你难道还想瞒过我?”

    十五自知想瞒过子绍才是最困难的,却也不想让子绍和哲暄之间多生嫌隙,一时不好开口,眉梢早已拧成了个“川”字。

    十五的为难落在哲暄眼里,想着他身上还有伤,又是不忍,抢先了一步,说道,“是我硬拉着子绛在后园里胡闹比剑,一不留神伤了他,让十四哥费心了。这事儿是哲暄不对,若是坏了出征高车的事情,还请十四爷海量,原谅哲暄初来乍到,没有规矩。”

    明是哲暄做错了,这样说来,言辞慷慨,反倒像是十四故意责难她一般。

    “你不小心?”子绍提纲挈领,一抓便是哲暄话里的命门,面色却是没有丝毫改变,温雅之间,忽远忽近,让人捉摸不定,“你的不小心,竟能把他伤到无法上朝了?那你还真是好功夫,我这弟弟可是百千人都奈何不了他的,和十四哥说说,你用了什么剑招,竟能赢过他?”

    十五心里知道,子绍这话显然是听出了哲暄答话间的纰漏,却又不明说,故意这样让她自己下不了台阶。

    哲暄倒是气定神闲了,“此招唤作白鱼入舟,乃是我自幼所学的柔然剑招。”

    十五咬唇暗喜,佩服哲暄面不改色,淡定从容,又让子绍明知有鬼,却又说不出一二。

    子绍自然也是听得出哲暄的言外之意,她柔然所学,功力如何,究竟能不能伤到子绛,他自然不得而知,也不好让哲暄当下就耍起剑招,让自己评判一二,这样的黄连他这个哑巴是吃定了。子绍抬眼看着哲暄,那颜面又怎是一句远山芙蓉能比拟的,这时候更是神色自若,淡定从容,比多少男子更甚一筹。

    “我知道了。”子绍平淡以对,这会儿只转言又问,“伤在了哪里?伤情如何?”

    “只是左胸前一道,不碍事的。”十五微扬嘴角,笑答道,一面右手在左胸前轻拍了两下,意在宣告自己无恙。

    子绍却哪里是这样容易相信他的,目光落在他那件月白的外衫上,转过脸,默默言说道,“这五月的天,你何时会穿这么多衣裳。”

    虽没有半句多言,但是十五知道子绍哪里肯就这么信了,也不做声。他自然知道十五不会实言相告,他维护哲暄之心,子绍也看得明白。十五却是知道子绍慧眼的,再多说不过也就是画蛇添足,徒劳无益。哲暄虽是坐在略远处,但是到底知道子绍心中怨气从何而起,也究竟是自己下手太没了轻重的,看着子绍眉眼主意已显,也便知道自己多加辩驳也是无用,就也不开口解释。

    凌志堂便也就无声响了。

    许久,子绍才问道,“伤在左胸,可有伤及心脉。”

    十五轻松一笑,眉末眼角微松,摇了头,算是答案了。

    “那你南山剑?”

    “哥哥放心,我这伤不出月就能好了,到时候南山在手,哥哥一样是打不过我的。”

    子绍倒是被十五这样自信的话说笑了,只是笑过便摇头,目光在他和哲暄间游移了许久,骤然说道,“我这一□□会下来,又品了弟妹亲手烹的茶,可算是饿极了,不知你这儿可有什么蔬果点心,让十四哥解馋果腹?”

    哲暄知道,十四爷这话外是盼着自己出去,好让他们兄弟说几句话的,便也顺承了下来,转身出去了。

    哲暄自己开的门,又吩咐了余福还仍旧守着,自个儿带着蕙儿有模有样的往后厨去。

    凌志堂内没了哲暄,十四有话,便自然好开口了。

    “你这伤怎么来的——”

    十四再提及,本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十五着急阻拦,却又被十四按下,“是你夫妻二人不和,大打出手,还是真如郁氏所言,只是胡闹,这些我都不管,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是正经事儿。”

    十五知道,十四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这样的话听来,他所要言说的就是前朝高车之事的情状,也就倾了头,洗耳恭听。

    “昨夜,我得了曹纶密保——他一骑人马,轻车简从,已然在高车都城伏尔部化整为零,渗透成功了。他密报上说,高车可汗额齐格昏庸无度,高车朝中权臣横行,都正以为是谋取私利的好时机,故而一味排挤当年可汗哲勒所倚重的忠良之士。十数年下来,朝野上下,已然是法度废弛,兵不恋战,民不聊生。若大魏与高车必有一战,那此时举兵,你我胜算自不必言说。”

    十五点头,一面又问,“塘报呢?也和曹纶的密保一起到了吧?”

    “今日朝会,已摆在父皇御案之上了。”

    十四说着,不紧不慢,像是知道了哲暄能听懂自己弦外之意,必不会回来得太快似的,端起了她烹的茶,细细瞅着,只见那官庄毛尖,经历了沸水,像是洗净了铅华,反倒褪出所有甘露,一根根茶条,如灵动的鱼儿,在水中穿梭,或肥或瘦,虽无定数,但浓郁却不失清爽的香气,却是毫无二致的。

    “我写了个兵马调配,和所需银钱粮草的折子。我估量着,三五日吧,我会呈给父皇。自然,这也只是先用来唬住太子。”

    十四放下了茶盏,看着十五认真模样,细细思索的时候微嗔的神色,反倒笑言,“原来我的十五弟,还是个会认真思索揣摩的人。”

    子绛本想着子绍说了太子的话,暗自点头,只是子绍话音早落了许久,他还沉在其中,也难怪要调侃他一番了,听得子绍这样说自己,又不辩驳,只问——

    “这件事情,我总觉得不太妥当。”十五抿了下唇,没等十四评判,很快又说,“六哥既然在我们府里安插了人手,又被我们削了去,他自然知道我们要有动作了,他难道这样坐以待毙吗?”

    子绛眼中疑惑不解,更有不安之色,尽是为了全府上下。

    “太子?”子绍不屑道,“他还指着我们若是死在前线,不劳他动手,就好了。”

    这话让十五满心不安,他知道,十四必是知道了什么,又半句话说,半句话隐,他不得不问个究竟。

    “太子竟遣了人,想探进燕云苑来,只是他不知道燕云苑是什么背景。”十四深提一口气,叹道,“妙丹来报于我知的时候,我让她收下了这个人,想着自然后头是有用的。毕竟太子太过谨慎,又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近前伺候的人,燕云苑一个都安插不进。哪知后来妙丹去查实,竟发现送来的人,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夏天无。”

    是他?!十五心里一惊,不由寒从心生。

    “是害死念瑶姐姐的夏天无?”

    十五问着,转头去看子绍,面色还是平和的,只是目光仿若是鹰瞵鹗视。

    “是!”恨意满腔,不知如何说起,像是轻易言说之间,就会伤着了故人,就会对不起无辜枉死的念瑶,“他既然来了,我必要他为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这是子绍永远的伤痛,如今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他会如何处置,子绛也猜不明白。

    “夏天无现在不能动,我们还要用他,把我们想让太子知道的事情,一一传去给他。”

    十五这样说,像是试探,也算是宽慰子绍。

    “你不必试我,这事我心中有数。”子绍说着,自己慢慢舒心静气,闭口不言了。

    十五这些年在一旁看得清楚,子绍为了念瑶的死,这些年如何愁肠九转,怎样一次次在父皇面前请求彻查,如何衔冤负屈,又是怎样因为太子的步步紧逼,无端揣测,起身反抗,一报杀妻之仇的。

    他原也不敢信,只是随着燕云苑的步步核查,越发多的事实,如水落而石出,内情毕露,他也只能信了。这样想着,他一个刀尖舔血之人,都不免寒毛卓竖,倒吸一口凉气。

    “对了,母后知道你受了风寒,托了玉奴带了些祛风药油给你,已经让人拿给余福了,我知道你用不着,可也得好生收着。”

    十四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冷不丁一说,倒真让子绛想起一件未问之事,“母后的册封礼,礼部可定出时日了吗?”

    子绍自然知道十五何出此言,他可以借口风寒躲过朝会,再在府中躲懒休养几日,可皇后受封的大典,子绛既有封诰在身,又是新后所出,若是再不出现,也没个说得过去的缘由,那朝臣非议,漫天流言,便是逃不过的了。

    子绍这样想着,便盯住了十五,目光又有意落在了他的伤口前,更是清楚他这一次伤的不轻,嘴里便说,“定在了月下,还有十余天,足够你这伤恢复个五六成了。”

    子绛听着,也不好意思强辩,只得默认了。

    凌志堂门外,哲暄打远处,带着端了点心吃食的一众侍女正往这来,余福看得清,忙在门上轻巧了几下,提点堂屋里说话的两人。

    两人在屋里虽说话,却把这响动听得清,也就收了正经话题。

    果然,哲暄三两下就到了,余福又正经八百地敲了门,得了允准,推门请哲暄进去。

    “豌豆黄、顶雪贡糕、仁寿芝麻糕、玫瑰赤豆糕——”十四看了,噗嗤竟笑了出来,看得十五与哲暄好生糊涂。

    下人退了去,十四依旧老位置坐好,十五才问,“哥,笑什么?”

    十四的眼眸落在哲暄身上,打量着,说道,“弟妹备了这许多,全都是老十五喜欢的,我看,我在这儿是讨不到口点心吃了。”

    哲暄本没注意这些,十四要的着急,也不能再现着人去做,她只是让厨娘把常备的点心备来。如此听来,一脸正气,从不怕的样子反倒羞红了脸,望向十五,像是求取庇护。

    “不拿你们打趣了。”十四看得见两人眉目传情,只得用话拦下,“你既记着老十五的喜好,就甚好,我从未见他对谁用过心。你不小心则已,若是故意伤了他的心,我做哥哥的,断断不让。”

    话锋平静,如水波不惊,哲暄不糊涂,话中何意,也听得明白。

    “你好好养伤,战事安排的琐碎之事,你就不要提神费心了。”十四起身要离开,正想起,又说了句,“还有——打不打得过我,不要紧,到了两军阵前,敌得过高车骑兵便可以了。”

    十五被哲暄搀扶着,把十四送出凌志堂来。转身回去,却看见回廊处隐隐有一人身形闪过,十五看得清楚,水粉色的罗衫,就是秋岚。

    哲暄见得十五神情凝重,顺着他的目光,落于远处,回廊左右早就没了人影,一切安然无恙,望去竟连清风拂过的痕迹都没有。哲暄回过神来,伏在十五耳边低言道,“有什么事情进屋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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